保博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11|回复: 0

殺盡江南百萬兵 (13-22)作者:糯米藕

[复制链接]
  • 打卡等级: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5-4-25 06:07: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三)別處
「閣下打算如何處置我?」
飯後,師杭端坐桌前,毫不避諱開口問道:「是玩弄一番後便放我走,還是等玩膩了便殺了我?」
孟開平順手收拾了一下桌子,看也不看她,不甚在意道:「還沒想好,不過,應當不會是前者罷。」
師杭心中失落,只見男人輕笑著繼續道:「行軍打仗,俘虜是戰功也是負累。所以對於被俘後還心有不甘的人,我一般都會早點殺了以絕後患。至於女人……」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而後面色平淡道:「殺人會影響心境,如果沒有旁的發泄途徑,易生變亂。故而軍中多少需要一些營妓。」
他現下所說十分坦誠,對於這姑娘,他暫時還沒有獨占的想法。她是當朝元臣之女,如果將她留在身邊,總歸不太體面。
他估摸著,最多一月時間,他也就厭了她了。到時候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師杭差點被他這番冠冕堂皇、有理有據的話語給說服了,可聽到他對自己的安排,還是忍不住出言譏諷道:「真難相信,對你們來說,殺人還會影響心境?我以為不過是手起刀落罷了。」
她沒有親見戰場之慘烈,但只需稍作想像便能明了——叛軍過境後,城內已然十室九空,其中又有多少人成了刀下亡魂呢?
「你把我們當成什麼,只會殺人的惡鬼?」
沒想到孟開平突然惱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緊緊盯著師杭,質問道:「你看清楚了,我們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若非走投無路,誰願意起兵反叛?你以為整日殺人很快活嗎?」
師杭被他的反應嚇住了,一時竟答不上話。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怨、有恨,卻不知這怨恨從何而來。
孟開平吼完,也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半晌,才側首悶聲道:「你是不會明白的,這世上的苦難,你從未經歷過。」
聞言,師杭立刻就想反駁他。難道她這幾日經歷的還不算苦難嗎?然而孟開平好似也想到了這點,看著她,驀地又笑了:「不過從今往後,你會逐漸了解這世道之艱的。」
這話算什麼意思?非要拉她下水一同倒霉才甘心嗎?
師杭望著他得意的表情,幾乎恨得咬牙切齒。她站起身,故意想教他面上難看,便輕蔑道:「你說殺人不快活,可我瞧你卻輕鬆愜意得很。手握屠刀者尚言被迫,虛偽得令人作嘔。」
果然,孟開平聽完她的話斂色沉默了,但他還遠遠算不上生氣。
師杭又道:「佛法有雲,『諸餘罪中,殺生第一』,汝之罪孽,早晚會有現世報應。」
這是一句近乎詛咒的話了,話音落下,連師杭自己都覺得過於刻薄。可孟開平卻被她逗笑了。
「你才多大,竟篤信這個?」男人也站起身,用絕對優勢的個頭壓制她,張狂道:「我是從來不信什麼神佛鬼怪的,倘若真有報應,那就報應好了。總歸誰敢擋我的道,我便殺誰。」
師杭自幼受母親影響,十分敬畏佛法,頭一回見識此等狂妄自大之人。
「你不怕死?」她詫異道。
孟開平低頭看她,覺得她實在天真可笑,當下便朗聲道:「我若怕,早就死了爛在地里了,豈能有今日的風光?我家除我之外都已經死絕了,什麼狗屁神佛,管它做甚!」
而後,他又似笑非笑地對師杭說道:「勸你也早早莫信了,你瞧,佛祖並不能保你一輩子安穩,可我能。我甚至還不需你抄寫經文供奉香火,只需一條……」
他攬住師杭柔軟的腰肢,湊近她耳畔,曖昧含糊道:「今後在床上聽話老實些就行。」
師杭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正欲揚手打他,卻聽帳外有人高聲道:「將軍,有苗軍軍情來報。」
苗軍?
還未待師杭反應過來,孟開平直接鬆開她大踏步走了。他順手抄起門邊的兜鍪,頭也不回,別說一句話,就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師杭想,這人真是放蕩時無所不用其極,正經時無人可擾其心智。幸虧他走了,不然今夜可不好應付。
得了對方的準話,師杭現下坦然多了,且能活一日是一日罷。
倘若他真將自己送去當營妓,到時再尋死也不遲。今日之日多煩憂,不如早早熄燈入夢。
*
第二日醒來,師杭甫一睜開眼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蒼老面容。
「阿媼?」
她驚喜地坐起身,立時抓住那人的手,激動萬分道:「我、我還以為您已經出城了……」
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匆忙分別的柴媼。她此刻穿戴齊整,眼眶卻是紅腫的,顯然擔驚受怕許久。
柴媼回握住師杭的手,顫聲道:「小娘子,你竟還活著,真沒想到還有再見之時……我還以為你被那賊人……」說著,她突然捂住了嘴,慌忙道:「該死該死!是那位將軍才對!」
師杭這才從驚喜中冷靜下來,問道:「阿媼,是誰帶您來這兒的?」
柴媼面露難色,但還是坦言道:「那小郎君領我來的。他脾氣不好,為人倒還算不錯,也沒為難我這老太婆。」
說著她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師杭,面露憂色道:「倒是小娘子你,可有遭什麼罪?聽聞這些官兵擄走女子,都是要充作營妓的,你……」
聞言,師杭搖搖頭,又點點頭。這話她也不知該作何回答。
柴媼見她神色恍惚,又見此處乃起居所用的帳子,心中料定她昨夜已失身於人,又是心疼又是暗恨道:「這群沒良心沒王法的!燒殺搶掠罷了,還非要糟蹋好人家的閨女,唉,往後可如何是好?聽說昨夜外頭弔死了好幾個,想來都是不堪受辱才……」
師杭心頭刺痛,無力道:「解脫便好,總不至於再忍受折磨了。」
「小娘子,你這是什麼話?」柴媼忙斥她:「千萬不可有求死之心啊!依老身說,沒什麼過不去的坎,眼下清白實在算不上第一等要事,保全性命才最要緊。等熬過了戰亂,便是再嫁都使得。」
師杭聽她越說越遠,嘆息一聲,悲觀道:「我恐怕活不到那一日了。阿媼,您還是快些想辦法離開此處罷,免得再受我拖累。」
如果不是因為帶上她,柴媼此刻早就在去往嚴州的路上了,何至於落入賊窩。
「城門已關,恐怕一時半刻出不去。況且我孤零零一個人,去哪裡又有什麼分別呢?」
柴媼也嘆了口氣,而後她望著師杭,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小娘子,你同我說實話,你……姓甚名誰,家中究竟是何方人氏?」
如果說那日兵士上門搜查,她心中只有兩分疑慮,眼下則有八分肯定了。
師杭早有所料,聽她開口詢問也不再避諱,直言道:「那日隱瞞,實屬迫不得已,懇求您原諒我。」
「叛軍之所以四處搜捕,只因我父親是徽州路總管師伯彥。城破後,我與幼弟失散,若非得您相救,恐怕早就死在那晚了。您於我的恩情此生難以報答,唯有下輩子結草銜環、以命相酬了。」
少女不卑不亢地說完,竟直接屈膝跪在了地上。柴媼一見,哪裡敢受她這一拜,趕忙拉她起來:「哎喲,我的小祖宗!您這樣貴重的身份人品,跪我這老太婆豈不是讓我折壽嗎?要真論及恩情,當年我兒戰死,還多虧師大人惜老憐貧,撥了好些錢糧給俺……」
「阿媼。」師杭用力攥著柴媼的衣袖,像身陷汪洋中緊抓浮木般,小心翼翼問道:「我爹爹他……是個為民謀福的好官,對嗎?」
「自然是的!」柴媼連連點頭,肯定道:「我在徽州待了半輩子了,眼瞅著總管之職少說也換了五六個人。唯獨師大人就任後,此處米糧便宜、法度有序,再沒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聞言,師杭仿佛得到了天大的獎賞,笑得輕鬆又滿足。
那個男人懂什麼?只不過想一味貶低她父親來抬高自身罷了。他將叛軍褒揚為「正義之師」,可毀了百姓安穩日子的,分明是他們才對。
*
柴媼被帶來此處,雖不是受孟開平吩咐,但也是在他默許之下的。
孟開平原想將師杭丟去與那群營妓同住,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太合適——她這麼個要強嬌氣的姑娘,若真去了,恐怕連半日都熬不過。
難道讓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帳子裡?孟開平覺得也很不合適。
昨夜慶功宴上,齊聞道死纏著他,一個勁兒打聽師杭的事情。除了在平章大人面前,孟開平還從未見過他那般扭捏做作的情態。
結果齊聞道兜兜轉轉半天,最後竟同他開口詢問,能不能把那師小娘子賞給他?
孟開平一下覺得師杭根本沒說錯,他哪裡還是小孩子,簡直就是個色中餓鬼。
他果斷拒了齊聞道,可手下的萬戶袁復見狀卻擔心起來,明里暗裡提醒他:「將軍看中那小娘子倒也無妨,只是需謹慎有度,切不可為美色所惑。她是師伯彥之女,自然同她父親是一條心,將軍待她再好也無用。」
於是孟開平更為難了。他既不想待她太壞,也不能待她太好,那該怎麼辦?
總歸在這兒也待不了幾日了。為了圖省事,他乾脆允了齊聞道的安排,將那個與她關係頗好的老婦送去供她差使。
以她的傻樣,沒人伺候就跟個殘廢似的,可軍中也沒理由讓她鋪張胡鬧,遣個老婦過去剛剛好。
而師杭這廂,自七月初九那晚後便再沒見男人出現過。
他不來,她也不擔憂,反倒十分閒適自若。她根本不關心孟開平去了何處、忙於何事,每日只同柴媼一起閒聊打發時間,除卻必要,連門都不出。
大家閨秀,最不缺的就是沉靜與耐心。師杭早就習慣了無趣枯燥的閨閣生活,即便將她關在這裡幾個月,她也是能撐得住的。
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然而,七月十二那日用完午飯後,一隊突然擁入的兵士打破了這層表象上的平靜。
難得,孟開平今日並未穿盔披甲,而是同尋常士紳般穿了件絳紫色袍服,腳踩烏色皂靴。師杭原本正趴在案上望著盞素瓷茶杯發獃,驟然瞧見他闊步進來,不由一怔。
叄日不見,差點沒認出來。男人膚色本就不白,襯著身老氣橫秋的絳紫,再配上黑紗鈸笠帽……遠遠看去跟顆行走的茄子似的,真是毫無美感,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師杭忍不住在心裡笑話他。孟開平見她朝這處瞥了一眼,又扭過頭去,還以為她是不想見自己,便開口陰陽怪氣道:「你這日子過得蠻清閒,同你從前在閨中應當沒什麼兩樣罷?」
說著,他一邊指揮那隊兵士往外搬東西,一邊自顧自收拾起帳中的零碎物件。一旁的柴媼頭回見他來,嚇了一跳,躲在角落裡根本不敢出聲。
師杭瞧了半晌,也有些坐立不安道:「你……要走?」
這群人慣常四處征戰,難不成要離開徽州城,開拔去往別處了?
「走?當然不走。」聞言,孟開平卻輕輕一笑,一把抓起她的細腕將她拽了起來,揚眉道:「上頭有令,改徽州路為興安府,立雄峰翼元帥府。從今往後,此城便盡由我軍掌管了。」
師杭一聽,當即冷笑道:「爾等小人,得志猖狂。自宋宣和叄年至今,徽州之名從未變更,怎的被你們一霸占就要改稱什麼『興安』?許是今日想著改朝換代、稱帝稱王,明日便兵敗如山倒也說不準。」
果然又是什麼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孟開平懶得再聽,直接將她拉到一旁,低頭瞧她。
少女近日好生梳洗過,也換了身乾淨衣衫,總算沒那麼狼狽不堪了——她發上用天青色布帛梳了個包髻,未用半點釵環珠飾,而身上所穿的衣物也是再尋常不過的半臂襦裙,布料粗簡,顏色暗淡。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身最不起眼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只教人覺得更顯其清麗。一張小臉素麵朝天、粉黛未施,卻依舊能觀出她眉目間的風雅氣度。少女亭亭立在這兒,猶如林間修竹,渾身有股子紙墨香,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孟開平想,這身裝扮實在襯不起她。且說那髮髻沒有釵子固定,總顯得有些鬆散,幾縷碎發落在她細白的頸間,輕飄飄的,撓得他心癢。
再遙想去歲那日,她梳著極美的髮髻,穿著水藍色外衫並一襲藕荷色百褶裙,遙遙立於高台之上。孟開平只不經意望了一眼,便無端憶起家鄉清冽澄澈的新安江水和開遍江畔的灼灼桃花。
那時他便想,世上再無人比她更襯得起藍色。
怎麼如今她跟著他,就不能有此容光了呢?
師杭見他總不答話,還以為他心虛了,抬頭一瞧卻對上他意味深長打量自己的眼神,當下便有些羞惱。
人前人後,世家小姐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儀容有失的。她十分不自在地攏了攏鬢髮,避開男人的目光,淡淡道:「你大可笑話我,落難至此,我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哪知男人聽了這話,跟搭錯了筋似的,突然一拍手道:「也罷!你不必待在此處了,隨我來,我帶你去別處!」
(十四)玉簪
師杭又一次被強迫著上了馬。
男人只是隨意用手掌掐著她的腰肢,輕鬆一舉便將她送到了馬背上。然而,師杭還未坐定,胯下那匹烏驪馬就開始狂躁不安起來。
馬兒雙鼻噴吐,不斷發出陣陣嘶鳴聲,前蹄又在原地刨了幾下,似乎想趕快將背上的生人甩下去。
師杭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幸好旁邊還有個人離她不遠,她也不管抓的是什麼,只死死拽著不鬆手。
「泥炭!」
孟開平沉聲斥了一句,旋即一把扯過韁繩朝師杭吼道:「你拉著我作甚?握韁!」
師杭這會兒都快趴在馬上了,被男人一吼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拽著他的衣襟,趕忙鬆開手接過韁繩。
那戰馬被主人訓斥了,卻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它從未被孟開平以外的人騎過,出於本能,自然不會對師杭有任何好感。
直到孟開平也上了馬,它才逐漸安穩下來。師杭注意到,它甚至還十分通人性地扭頭瞅了一眼,滿眼都是對她的嫌棄。
……服了,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馬。
孟開平也注意到了他的坐騎此刻極不愉快,便開口責備道:「你這女人根本就不會馭馬,泥炭向來乖馴,怎麼你一上來它就發脾氣?你方才是不是揪到它鬃毛了?」
師杭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怎麼連馬兒心情不好都能怨她?於是她立刻回嘴道:「你發什麼神經?我往日騎的可是宮裡賞賜的貢馬,一匹之數不下百金,哪裡會像你這匹瘋馬似的……啊!」
不知是不是男人故意的,她話音還沒落,胯下那畜生竟又突然發起狂來,往前猛衝了好幾步。
「吁!」
師杭嚇得半死,孟開平卻很快遊刃有餘地將馬制住了。他低頭看向懷中瑟縮著、面色蒼白的少女,打趣道:「泥炭可聽得懂人話,你最好注意言辭,不然它趁我不在遲早要報復你。」
像是在回應主人的話一般,那馬又及時扭頭,挑釁似的瞅了眼師杭。
「……」
師杭這回是真沒話說了,因為根本不能用常理來推斷這男人,包括他身邊的一切物什。還有,「泥炭」這名字,怎麼聽都十分土氣,根本不適合稱呼戰馬,反倒像給村裡阿貓阿狗起的外號。
「果然跟你似的,沒章法的泥腿子。」
師杭小聲嘟囔了一句,旋即挺直了背,刻意同身後的男人拉開距離。
方才,男人結實的身軀緊緊貼在她身後,像一堵牆,莫名帶來一種安心可靠的感覺。可她很抗拒這種感覺。
孟開平沒聽清師杭嘟囔的話,但猜也能猜到,十有八九是罵他的。於是他輕哼了一聲,見後頭的行李都齊了,也不再逗留,打馬便向城內而去。
*
這回男人騎得並不算快,師杭甚至還敢睜開眼看看周遭的景色。
凡所經處,兵士們皆單膝跪地恭敬行禮,直到他們遠去才敢起身。師杭見狀,內心既疑惑又不安。
此行只是一小隊人罷了,領頭的便是這男人。可這樣體面的排場根本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所以,這男人的官職究竟有多高?
他樣貌雖然不夠俊秀,又因為長年的風吹日曬顯得有些滄桑,但相處下來,師杭直覺他最多大她十歲左右。因為年少氣盛做不了假,倘若他已及而立,有些言行是萬萬不可能做出來的。
時至今日,師杭連男人的名姓都未曾知曉。一則是他沒有主動提起,二則是師杭下意識逃避。
她想,無論他是誰,她對他的態度都不會有半分不同。
他們從大營出發,一路未停。師杭原以為自己會被送到一處陌生之地,可她萬萬沒想到,她會被送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下馬後,孟開平指著頭頂的牌匾問她:「怎麼樣,還認得出麼?」
師杭怒瞪他:「這是我家,你說呢?!」
眼前這處府邸正是從前的師府,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只不過如今門口換了副嶄新牌匾,上書叄個大字——元帥府。
師杭越看越覺得荒謬,孟開平卻抱著臂十分滿意道:「既然認得,那你今後就住這兒罷。」
好不容易將金貴的鳥兒捉出籠,一時半刻還真不知該如何安置。好在他連這籠子也一道霸占了,且讓她回自個兒籠里待著罷。
師杭自然不覺得他是好心,便抗拒道:「鳩占鵲巢,我不住此處。」細論起來,這裡也算不得她家了,她已經家破人亡了。
可孟開平才不會顧及她的小心思,他打定主意要將她安置在這兒,便徑直拉著她朝里走去,邊走還邊感嘆道:「嘖,你家還真不小,上回來竟沒細看,一方大員果然氣派……這麼多院子,你從前住哪間?」
師杭不想搭理他,然而這男人認起路來也跟狗似的,稀里糊塗竟摸對了地方。
孟開平一見此間滿院落的花花草草便肯定道:「啊,一定就是這兒。」
說著,他還抬頭看了眼門上的字。師杭以為他會將「露華閣」叄個字念出來,結果認了半天他也沒吭聲,顯然是沒認出個所以然來。
師杭原先並不知道他出身究竟如何,眼下一見他根本大字不識,便更加瞧不上。
男人嚴嚴實實擋在路前頭,她推不動便只得繞過。待她緩步踏進荒蕪寂寥的露華閣,望見此處的一草一木,霎時悲從中來。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重重粉垣內,茂林修竹依舊,人卻都已不在。抄手游廊邊的小石子路、假山池塘中的碧葉粉荷、叢叢茶花旁的鞦韆架子……這些她從前熟視無睹的景象,此刻再見,恍若隔世。
孟開平見這姑娘自顧自往裡走,跟丟了魂似的,只好亦步亦趨地跟緊她。他隨著她,一路穿過小院拾階而上,即將步入閨房前卻被喝止住了。
「不許跟進來。」師杭倔強道。
孟開平瞧她分毫不讓地擋在門邊,防賊一樣防著他,便嗤笑道:「有這個必要麼?現下跟我整什麼外男不得進閨房的大道理,未免也太遲了罷?咱倆都一個榻上睡過的了……」
後面分明還有一隊人跟著,他居然恍若無人般說這些!師杭更羞惱了,正欲推他出去,卻見男人一個箭步上前,直接摟著她進了屋子,將大門一闔。
窗扇未開,屋內有些暗沉。師杭氣悶極了,懶得跟這男人掰扯,只大致掃了一眼屋內陳設,心頭有些詫異。
她這屋子雖然有人闖入過的痕跡,但似乎並未遭受洗劫,因為博古架上還有梳妝檯上擺放的值錢物件分毫不少。
揣著重重疑慮,她緩步走到妝檯前打開層層屜子與木盒,結果心中更驚訝了——裡頭的金銀、玉器、寶石居然也都還在。
難不成這群叛軍只當錢財是身外之物,視若煙雲、毫不動心?師杭正蹙眉想著,一偏頭卻見男人也厚著臉皮湊到她的妝檯旁,正捏起一支玉簪,滿眼稀奇地打量著。
呵,什麼不動心,簡直貪得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師杭看他那幅沒見識的模樣就心煩,而他拿著的那支簪子又恰好是她往日最常戴的,立刻一股子無名火燒上心頭。
約莫是近墨者黑,她這幾日脾氣總不大好,過往學的修身養性之道全然無用。這一怒更昏了頭似的,她想也不想,直接抬手去奪。
其實也不怪孟開平稀奇,觀賞女兒家閨房這種事,他畢竟還是頭一回干。甫一踏入此地,只聞縷縷淡香縈繞鼻間,熏熏然幾欲醉倒;而房中的裝飾擺件,目之所及無一處不精緻華美;至於師杭的花梨妝檯,那更是教他大開眼界。
各類釵環飾品堆了好幾屜子,成套的頭面封在盒中,壘了一層又一層。有些寶石和玉器,孟開平見了只覺得耀目逼人,卻根本不敢估價。相比較起來,金銀倒算不上其中值錢的了。
這小娘子果真是金山銀山、錦繡綺羅堆出來的,誰養了她,一個不小心就是傾家蕩產的事兒啊……
想著想著,孟開平的目光不自覺就定在一支素色細簪上。
那簪子一頭鏤的似乎是朵茶花圖樣,他越瞧越眼熟,便想要拿近細觀一番。然而他剛剛舉起那玉簪,一旁的少女卻突然惱了,竟伸手來奪。
以孟開平反應之敏捷,她自是奪不成的。可誰能料到,偏偏男人避開後指尖一滑,簪子不慎墜落在地,發出一聲泠然脆響。
孟開平呆住了。
玉器不經摔,更何況是這麼細巧的簪子。他望著地上碎成好幾節的玉簪,半晌,才磕磕巴巴道:「這……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師杭也沒想到會這樣,她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碎玉拾起。孟開平看她垂著頭十分委屈的模樣,又怕她劃傷手,便也趕忙蹲下來。
「哎,你別碰,我來替你拾。」
他想推開她的手,結果卻因為太過慌亂,力道沒拿捏好,居然直接一把將少女推倒斜倚在地上。
師杭徹底驚住了。她歪坐在地,雙眸茫然地看向他,片刻之後,突然掩面哭了起來。
一時間,孟開平連解釋都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完了完了,東西是他打碎的,人也是被他弄哭的。雖說都是無意失手,但他一個大男人總不好推卸責任罷?
面前的小娘子越哭越慘,孟開平聽著她的哭聲,不由得恍惚想起他幼時在村裡胡鬧,和夥伴一起裝鬼捉弄小姑娘然後扯她們頭髮的破事。
那時老爹是怎麼教訓他的來著?
「……你還真是能耐了!老子天天讓你吃那麼多飯是讓你欺負女娃娃的?臭小子,你娘要是還活著,見了你這損樣兒都能拿刀剁了你!」
「……平子,我跟你說過多少回,女娃娃都是瓷做的,輕易碰不得。你胡打胡摔慣了,敢這麼對人家就是欠抽!耳朵長屁股上了!」
孟開平突然覺得耳朵一痛,好似老爹正狠狠揪他似的,當即不敢再耽擱,挪到師杭旁哄道:「別哭了成嗎?算我對不住你。我和兄弟們推推搡搡慣了,方才那力道真不算大……」
「這樣,要不你推回來?你要是推不動踹我也行……還有、還有那簪子,我會賠給你的,我發誓!」
「賠?你如何賠?」聞言,師杭哽咽著反問道:「那簪子是我爹爹送我的,你便是再買一支也不可能一樣了。」
孟開平心想,嘿,我還就不信了,什麼了不得的簪子能全天下獨一份?於是他信誓旦旦道:「我說賠你便賠你,不就是山茶花麼,算不上什麼稀奇的。」
「算不上什麼稀奇……呵。」
師杭忍不住冷笑一聲。這簪子是她爹爹親手雕刻的,她倒要看看這男人如何尋來相同之物賠給她。
孟開平將那幾節碎玉盡數收了起來,拉著師杭起身。鬧了這麼一通,他也沒心情再多留了,只想著腳底抹油趕緊溜。
於是他便打了個哈哈道:「待會兒我遣幾個人來幫你收拾收拾,你且在這裡安心住下,我晚些時候再來瞧你。」
師杭聽這話總不太對味,好似她已經成了他豢養的女人,便冷著面色道:「我住在這兒,您又住在哪兒?敢問將軍可有家室?」
孟開平沒想到她突然提起這個,頓了頓,才慢悠悠道:「你打聽這個作甚?」難道她還指望著嫁給他?
師杭沒錯過他目光中些微的鄙夷之色,淡聲道:「倘若將軍已經成家,自當愛重妻子,不該與我胡亂攪在一處;倘若將軍未娶,則更該愛惜名聲。我想,應當沒有哪個大家小姐會願意嫁給私蓄外室的男子。」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怎麼這小娘子說話不是酸文假醋就是夾槍帶棒,孟開平聽多不免也躁了,便道:「吾妻必然賢淑大方,不會計較我在軍中所為。況且,你還算不上什麼外室,只是個妓子罷了。我樂意便將你養在這,不樂意便可隨時讓你滾出去。」
(十五)癸水
直到孟開平走遠了,師杭腦海中還在不斷回想他方才說的話。
心中氣惱嗎,當然,可是已經遠不如頭一回聽見類似言語時那般難以忍受了。
這樣的改變多可怖啊,不知不覺間,她居然已經開始學會屈服並安於現狀了。再這樣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便會真的成為一個任由男人玩弄的「妓子」,再提不起分毫反抗的心思。
那支斷了的玉簪上,鏤著她最愛的茶花圖樣。旁的姑娘都愛些梅蘭竹菊,偏師杭自小就鍾愛茶花——開時艷色靡麗,漫山遍野一簇簇,美得奪目又張揚。
然而此花在鄉野間還有個稱呼,叫做「斷頭花」。
茶花不會等到開敗了才凋謝,它若要落,只會選在極盛之時,連花帶蕊一整朵突然從枝頭墜落在地。
類似砸碎在地上的簪頭那端,也似斬斷的人頭。
這種方式決絕又慘烈,卻保留了它所有的美,因為從無人得見過茶花衰敗凋零的模樣。
師杭想,也許做人也該如做花,這樣苦熬苟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整個午後,外頭的嘈雜喧譁聲始終未歇,似乎今日不止她一人搬來府內居住。到了晚間,有兩個小兵領著柴媼並一個小丫頭來到她這裡,留下些吃食,匆忙交代完便要走。
然而臨走前,師杭卻叫住他們,客氣開口道:「請問二位小哥,隔壁院子住了何人?」
那兩個小兵看上去年歲同她差不多大,靦腆得很,只撓撓頭道:「姑娘問的是哪邊院子?東邊還是西邊?」
師杭聞言一愣。
她的露華閣位於後院稍靠東邊的地方,西邊則是她娘親從前的住所,那是個叄合的大院落。聽了一下午的動靜,她估摸著,那裡似乎住進一大家子人。
而她的再東邊,記得只有間單進的小房舍,是從前留給柴嬤嬤和她女兒住的,難不成也有人占了?
一小兵見她不答,便一股腦道:「西邊嘛,住了胡將軍的家眷。東邊就住了個於娘子,昨兒就搬過來了。」
「於娘子?」師杭根本不認識此人。
另一個小兵似乎更清楚內情些,便大咧咧解釋道:「她是我們將軍的妾室。」
聽見這句,師杭一下睜大了眼睛,旁側的柴媼也十分驚訝。
小兵看她臉色不對,這才反應過來其中關竅,恨不得自打幾個嘴巴子。當下,他倆連辭都不辭了,立刻推門溜了出去。
師杭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思緒紛亂。
柴媼見人都走了,便尋了個藉口將那剛來的丫頭「小紅」也打發出去,悄聲問師杭道:「姑娘,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小將軍已經娶妻了?」
……娶妻?她覺得他倒更像是未娶先納。
良久,師杭長舒了口氣,無奈道:「果然半點不通禮法。」
他愛如何便如何,她管不著也不想管。總之她被囚在此處,連院門都出不去,便是再住進來十個八個鶯鶯燕燕也與她無關。
她只是覺得可惜。
可惜自家府院被這群人給糟蹋了。
師杭覺得身上不大舒坦,晚膳時只用了半碗白粥。男人說要來,她卻盼著男人千萬莫要來擾她,於是洗漱一番後便早早睡下了。
剛開始,她做了一個再幸福不過的美夢。
夢裡,爹娘與她泛舟江上,天清氣朗。爹爹立於船頭吹簫,阿娘則陪著她一道煮茶。
待茶分好了,她便倚在船邊觀賞兩岸風光,細品香茗,好不快活。
可不知為何,突然間,天色翻滾、風雲變幻——江上也泛起了陣陣漣漪,似乎有暴雨將來。
爹爹見狀,匆忙讓船夫將畫舫靠岸,於是一行人都避在倉中,靜聽外頭的穿林打葉之聲。
就在此時,師杭不經意向外一瞥,竟瞧見碼頭上立著道身影。
那人一身布衣,未戴蓑笠,孤零零站在連綿不絕的大雨中。他似乎在此處等船,可惜天公不作美,哪裡有船夫願意此刻開船呢?
夢中的師杭見他實在可憐,便向爹娘提議道:「不如請他來此一避罷。」
爹娘笑著點點頭。師杭便吩咐自家船夫出去請人,結果船夫與那人交談了好半晌,那人並不肯應下。
「他說自個兒身上不幹凈,恐弄污了貴人的船。」
師杭聽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雨勢漸大,那道身影也漸漸氤氳模糊,江畔青山隱隱,天茫水闊,竟無此人的容身之所。
於是她撐了傘,親自下到船頭相邀。
雨滴墜在油紙傘面上,順流而下,沾濕了她的裙擺和繡鞋。她將傘檐微微抬高,想要看清他的臉,並柔聲勸解道:「公子無需多慮,我與雙親並不在意這些……」
可是說著,她卻突然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再吐不出半個字。
因為眼前這位郎君,相貌堅毅、眉目冷肅,根本就是孟開平的模樣!而他此時此刻就立在一步之外的碼頭上,渾身濕透卻仍盯著她不放。
眸光如炬,像是在看入套的獵物。
他說:「師小姐,多謝你的美意。」
師杭怕極了,她突然想起這是個夢,一個驟然變為噩夢的美夢。
她捏著傘柄一步步向後退,急切萬分地想要跑回爹娘身邊,結果回頭一看,哪裡還有人呢?
爹爹、阿娘、還有那船夫居然一瞬間都不見了,只余此畫舫空蕩蕩漂在江上。
再回頭,男人望著她驚慌失措的神情,依舊笑吟吟道:「他們都死了,你還活著做什麼呢?」
旋即,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將師杭推入了滾滾江中。
冰冷刺骨的江水頃刻淹沒了師杭,她不會水,根本無力求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向下沉。她被江水裹挾著越漂越遠,明明都快要死了,卻還是能望見男人狠厲的目光。
「……不要!」
霎時,少女驚叫著從睡夢中驚醒。
她想要起身,卻發覺自己身上壓著個黑影,一仰頭便撞上了那人。
「嘶……」
孟開平一手捂著被撞痛的額頭,一手捂住少女的嘴,低斥道:「大半夜的,瞎喊什麼!」
聞聲,師杭沒空再去想那個怪異的夢境了。她見著男人壓在她身上,便明白他又要強迫她做那事,當即掙開束縛,狠狠罵道:「不要臉!登徒子!」
孟開平覺得自己有點冤:「我才摸進來,剛挨到床你便醒了,哪兒不要臉了?」
「再說了,你方才還撞到我了,你瞧,莫不是腫了……」男人腆著臉貼近她。
「快些下去!」師杭不想聽他廢話,用力推他:「你再不出去我可喊人了?」
孟開平卻紋絲不動,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故作兇惡道:「你喊罷,這地歸我管,我看誰敢進來。」
說著,他直接制住師杭亂撲騰的雙手,俯身去親她:「唉,你怎麼也不等我便睡了?身上擦的什麼,怪香的……」
師杭只恨自己沒滿身擦上毒藥毒死他:「這處多的是女人,你想找誰不行,偏來欺負我!」
聞言,孟開平好生揉了把她的酥胸,輕笑道:「那可不行,隔壁是胡將軍的夫人,我不敢。」
豈止豈止,隔壁還有你正兒八經的妾室呢。
師杭別開頭,冷聲道:「你就不嫌髒嗎?」
然而這廂,男人色慾薰心,已然扯去了她的肚兜,不住地捻弄挑逗著。她那處太過綿軟細膩,摸上去跟緞子似的,孟開平實在忍不住,一口含住了頂端的紅櫻。
少女受不住,只覺得又痛又羞,便嬌滴滴地叫了一聲。孟開平聽見這聲音更加情難自抑,大手開始沿著她曼妙的腰線向下摸索。
「……哪裡髒了。」男人粗重地喘息著,回應她:「我又不嫌你。」
屋裡早熄了燈,黑漆漆一片。終於,他憑著直覺在她腿間尋到一處溫熱,抬手輕撫其上。
「啊!」
少女的雙腿掙扎著想要併攏,偏被男人曲膝頂著,毫無招架之力。與此同時,一根粗硬手指已然探了進去。
這回和上回一樣屈辱。他將師杭扒得精光,自個兒卻連外衫都不脫,只單單褪去腰帶,而後便開始在她的身上隔著衣物胡亂頂弄。
男人長年習武,因此指腹有繭,太過粗糙刮人。此時撫在她的嬌嫩處,每動一下於少女而言便是一陣難以控制的戰慄。
師杭緊緊閉著眼眸,竭力對抗所有陌生的感受。
他有什麼資格嫌棄她?該是她嫌他髒才對!做到此處,男人的手段證明他對床榻之事並不陌生,同女人歡好也不止一次。
那處蜜穴緊閉,連小半根手指都吞不進去,孟開平原想教她濕些再入穴,可師杭根本不動情。
時間一長,男人耐心漸無。他想,女兒家總歸要有這一遭的,若他次次憐惜她,等到猴年馬月也得不了手。
反正她也不肯從他,倒不如狠心教她疼一回。
孟開平思定,手上的動作也粗魯強硬起來。身下指肉相交聲不斷,淫靡至極,師杭只覺得他捅到了深處,忍不住哀叫一聲。
男人根本不哄她,而是湊在她耳畔,嗓音低沉道:「怎麼,這便受不住了?一會兒更粗的還要將此處捅穿呢。」
師杭渾身發顫,被他強壓著打開雙腿,素手只能揪緊枕邊。孟開平身下已經硬得不行了,沉顛顛的子孫袋垂在下頭,尖端直挺挺就要往裡戳,然而少女卻突然嗚咽起來。
「……我疼。」她這樣討饒道。
疼?他還沒進去啊,有什麼可疼的。
孟開平當即覺得她在矯情,便敷衍道:「疼就對了,你且忍忍啊……」說著,挺腰又要往裡入。
「不行!」
師杭這下抗拒得更厲害了,她睜開眼眸,極可憐地懇求男人:「你先起來行不行?等會兒……我、我可能……」
「不是,你跟老子開玩笑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孟開平急得額上青筋都快暴起來了:「這事能等麼,再等老子就快泄出來了!」
料定她在尋藉口,男人便死死箍著她的腰,不教她逃開,而那東西的尖端也越擠越深……
師杭再也顧及不得了,她當即大聲道:「你快鬆開,我、我來癸水了!」
「……啥?」聞言,孟開平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水?」
師杭羞惱至極,趁他愣神的功夫,直接從他身下鑽下榻,然後赤著腳一路小跑到燭台邊。
直到燭火燃起,屋內一片通明,孟開平這才想起低頭看一看。結果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給他嚇萎了——此刻,他身下竟有一大片殷紅濡濕,連原本雄赳赳氣昂昂的小兄弟頭上都掛了彩。
「哪來這麼多血?」
天地良心,他方才真的沒進去啊!
男人面色鐵青,又細細看了眼床榻,又側首望向跑去凈室的師杭,好半晌才喃喃道:「他娘的,真是撞了邪了……」
(十六)皮囊
師杭收拾完這一身髒亂,呆立在凈室里好半晌,不知究竟該不該出去。
方才她能明顯感覺到,男人今夜是打定主意做到底的,他根本不管她有多怕多痛,只顧滿足自己的獸慾。倘若她此刻出去了,還會不會被繼續蹂躪?
師杭不確定。
此刻在她眼中,孟開平粗俗狂妄、卑劣無恥、沒教養沒人性,簡直連野狗都不如了。這種滿腦子腌臢事的男人,恐怕她來不來癸水根本對他毫無影響,說不準他還覺得更新鮮刺激呢。
師杭越想越覺得外頭就是龍潭虎穴,出去就死定了;可若不出去,男人遲早要進來抓她,到時更難堪。
於是她屏息凝神,躲在裡面許久,直到聽外間毫無響動了,才躡手躡腳地探出去。
奇怪的是,屋內燭火仍亮著。她以為男人睡著了,誰知甫一繞過屏風,便望見一道高壯身影擋在她的妝檯前。
男人肩背寬闊,身高腿長,窩在她的小小繡凳上著實有些憋屈——只見他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她平日放雜物的箱櫃,不知在忙著鼓弄翻找些什麼。
見狀,師杭第一反應就是想衝出去制止他。未經允許私碰他人之物,簡直失禮至極,這男人的爹娘到底有沒有好好教導過他?
可她又轉念一想,現下貿然出去豈非自投羅網?倒不如靜觀其變。
她正欲悄悄退回去匿在屏風後,結果,一隻腳還沒來得及往後縮,就聽見男人冷不丁出聲道:「裝模作樣的,有意思麼?出來。」
師杭的動作霎時定在原地。
片刻之後,她只得認命般,垂頭喪氣、一步一挪到男人面前。
「你怎麼知道我出來了?」師杭嘟囔著問道,明明他背對著她啊。
聞言,男人輕嗤道:「我沒看見不代表我聾了。你腳步雖輕,吐息卻重,站在那兒扭扭捏捏好半天,怎麼,想著如何殺了我?」
師杭心頭霎時一驚,忍不住抬眼偷瞧他。此刻,孟開平的慾火已經消得差不多了,但臉色屬實算不上好看,畢竟被她這麼一折騰,沒嚇出點毛病來都算他心態好。
師杭見他臉色陰沉沉的,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得悻悻立在一旁看他將翻過的箱櫃闔上。
孟開平扭頭,見她始終站得遠遠的,一幅瑟縮畏懼模樣,便自嘲道:「我還不至於那麼禽獸,連來了癸水的女人都硬上,站近點能要了你的命?」
師杭不大相信他的話,固執要求道:「那你發誓,這幾日絕不碰我。」
孟開平無語極了,這姑娘真是幼稚天真得可笑。對他來說,和女人講話跟放屁差不多,睡一覺就忘乾淨了。
但為了糊弄她,他還是勉強道:「行,我發誓,倘若我這幾日再碰你就斷子絕孫,滿意了罷?」
實話說,他這幾日對她真不敢有太多想法了。一瞬間,從雲端到十八層地獄,類似的邪門事兒再來幾回,恐怕他就真的要斷子絕孫了。
這種誓言對男人來說應當挺毒的罷?少女稍稍鬆了口氣,但很快,她又想起一茬事。
師杭隱約聽聞過一種說法,女人的葵水是穢物,倘若男人沾上了是會倒大霉的,就連生產過後月子裡也一樣。
於是她問孟開平道:「你不碰我,是不是怕戰場上遇險喪命?」
聞言,孟開平剛開始一頭霧水,聽她一解釋方才恍然道:「還有這種說法?我不曉得。只是記得我老家那邊,婦人生產後確實會和丈夫分房睡,許是忌諱你說的這緣由?」
說著說著,他突然挑眉看向師杭,似笑非笑道:「不過,你問這個作甚,該不會是擔心我罷?」
師杭心中暗暗冷笑,她確實非常擔心他——擔心弄不死他。倘若這法子真的靠譜,她簡直巴不得將用過的月事帶全甩他腦門上。
少女心裡這樣惡狠狠地想,嘴上卻故作嬌嗔道:「你胡說什麼呢。」
孟開平見狀更樂了。他真以為這姑娘是記掛著他,當下便覺得心頭熱乎乎的,趕忙伸臂摟過她哄道:「不怕不怕,你且放心就是,咱不信這個!」
「況且,這邊一時半刻還打不起來。婺源那頭是胡將軍領兵,我負責留守城內,叄萬兵馬加上重修過的城牆,想來苗軍不敢擅攻……」
師杭柔順地窩在他懷中,聞言,霎時心如擂鼓。
她萬萬沒料到,自己無意間的一句嬌話,竟惹得他說了這麼多要事。往日她只顧著賭氣,處處與他針鋒相對,而他也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盡說些廢話;直到今日她才猛然醒悟,同這男人硬著來,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很明顯,他吃軟不吃硬,而且頗被她的容色所吸引。
師杭想,古往今來,有多少女人能正大光明地同男人爭鬥呢?權勢、地位、財物……這些令人心折之物,她已然盡數失去了,所剩的唯有這幅姣好皮囊了。
無欲無求者,無處可破;但只要他有慾望,便有可破之處。既然男人喜愛這幅皮囊,那她何不利用一番呢?
孟開平自然不知道少女心頭所思所想,他擁著懷中的軟玉溫香,突然覺得,自己也並非定要同她做了那檔子事才會快活。
眼下,拋開一切紛擾仇怨,只是這樣靜靜抱著她,他竟已感到十分滿足。
這些年來,孟開平四處征戰,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也殺過很多人。到如今加冠之年,身邊的親近之人越來越少,除卻當年和他一起走出昌溪的沉善長,居然一個也沒有了。
他們都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孟開平更加用力地環緊懷中的少女,似乎想藉此,填補心中的空茫。
那日攻破金陵城,他一馬當先闖入福信的府邸,旁人都只當他想奪得頭功,卻無人知曉他內心深處的隱晦。
其實,他只是想更早些看一看。
看一看能名正言順與她定下親事的人家,究竟是何等模樣。
(十七)夜話
福家不是漢人南人,而是正經的唐兀貴族,府邸之中自然富麗堂皇到了極點。
入府後不久,便有人捉了福信的長子福治來,將其押在孟開平面前請功。
孟開平見了那男子,卻不甚在意,只問道:「你叄弟福晟現在何處?」
福治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強壓著跪在地上。他望著男人手中滴血的長劍,知曉大勢已去,便心如死灰道:「他……在仰希閣中。」
孟開平提著劍大步而去。
見到福晟前,孟開平尚以為自己氣量足夠,絕不會因私怨遮心;然而,他很快便明白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少年生得實在太好。墨發朱唇,眉目似霜,皎如玉樹臨風前。世人皆道福叄公子姿容無雙,見之難忘,今日一見的確不負美名。
浩渺書海中,他身著一襲月白衣衫,望著闖入閣中的叛軍,只清清冷冷地一瞥。
那一瞥,竟教孟開平無端覺得自己低了他一頭。
他分明看見了叛軍手中染血的利刃,卻絲毫不懼也不退,面不改色斥道:「爾等逆賊,天道難容。吾父雖去,然吾一息尚存,絕不允爾等玷污此地。」
說著,他將案上的燭台摔在地上,一縷火光霎時沖天躍起。
那火燃得太快太烈,似乎事先被人潑過了油,幾乎眨眼功夫便順梁而上然後蔓延到了整間書閣。福晟只靜靜立在原處,望著眼前瀰漫的熾熱火光,嘴角噙笑。
原來他已下定決心自焚於此。
孟開平心頭一驚,知道閣中定有古怪,當下便一個箭步沖入火海。
終究,福晟被強拉了出來,然而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少年痴狂朗笑道:「廝殺半月又如何?如今你們得到的不過是一座空城罷了!」
果然如此,這金陵城乃是南方軍政要地,福信早事先將一切機密的文書信件都藏在了此處。如今全被他兒子一把火燒光了。
孟開平面色陰沉,他壓不住戾氣一腳將福晟踹在地上,而後吩咐手下道:「去,將他屋子裡的紙張都搬出來。」
元帥曹遠見狀也道:「這小子是福信嫡子,且留著他,我自有用處。」
搜檢時,福晟始終面色如常。唯獨打開其中一隻箱籠前,他身子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衝上來阻攔。
孟開平眼尖,當即令人押住他,而後親自打開了那隻箱籠。
裡面收拾得十分整齊,所裝之物也一目了然——只有幾摞分類理好的書冊信箋,以及一軸畫卷。孟開平不通文墨,猶豫片刻,自然俯身先欲拿起那畫卷。
福晟在他背後突然冷冷開口道:「無用之舉,此處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此地無銀叄百兩。孟開平並不理會,他兩手各執一端便扯開了畫卷。
外頭一片屍山血海,府內也是劍拔弩張。男人們已然殺紅了眼,滿心都充斥著權與欲,可待此畫卷徐徐展開,眾人都不由愣了一瞬。
曹遠皺著眉湊上來瞧了一眼,也是滿臉驚詫,旋即笑道:「還以為是什麼布防圖,原來是福公子珍藏的美人圖啊!」
眾人皆哄堂大笑,唯獨孟開平不笑也不語。
畫上的少女容色清麗,眉眼含笑,恍若天宮仙子般;她縴手輕執團扇,身後則有萬千繁花相簇,端得是一幅富貴錦繡圖。
孟開平怔怔望著她,良久,只覺得魂魄都快被勾去似的。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驚擾畫中之人。
福晟見男人始終不肯放下手中的畫像,心中暗恨。然而,孟開平卻盯著畫像末處的落款,細細看了又看,突然問道:「畫上何人,姓甚名誰?」
福晟不答,孟開平抬步行至他面前,威脅道:「你若不肯說,我便殺光你府中諸人。」
聞言,福晟面色一變。他猶豫半晌,方才咬著牙道:「此乃吾妻之像,爾等賤民……」
話音未落,他又生挨了一道窩心腳,差點吐出血來。
「文不成,武不就,你也就只能逞些口舌之快了。」孟開平見少年因痛蜷縮在地,心頭暢快不少,居高臨下道:「我且再問你一遍,這落款寫的什麼?」
福晟不明白賊人為何偏偏執著於這個問題,但他直覺不妙,便強壓下喉中翻湧的氣血,依舊側首一言不發。
孟開平眼看問不出來什麼了,便著人將他押下去,嚴加看管。
曹遠始終在一旁觀望,見孟開平細心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而後將那畫卷重新收起,忍不住打趣道:「我說廷徽,難不成你是瞧上了畫中女子?既是這小子的娘子,說不準就在這府中,且著人將她抓來便是。」
孟開平卻搖了搖頭,堅定道:「他根本未曾娶妻,這畫上女子並非他娘子。」
曹遠聽得糊裡糊塗的,不過也沒空多管這些了,只吩咐道:「旁的隨你,記著留他一條性命。」
*
福晟在牢里受了半月酷刑。
他不肯吐出任何有用的東西,時間一長,連曹遠都覺得他是個廢棋了,然而齊元興卻想到用他來換俘。於是也不再用刑逼迫他,只派兩人日夜盯防,免得他尋死。
像是知曉他們的心思般,很快,福晟竟開始絕食。
他堅持不進水米,只兩日,人便奄奄一息了。
「福信膝下叄子,倒唯有這個小兒子最硬氣。」
閒時,曹遠同孟開平感慨道:「只可惜同他父親一般愚忠,一心追隨元廷。小小年紀,腦袋裡都被那些之乎者也、貴賤有別的大道理塞滿了,根本聽不進去勸。」
求生難,求死易。他不肯吃東西,灌也灌不進去,平章大人卻說不許這小子死,太他娘難辦了。
孟開平一邊潑酒拭劍,一邊靜靜聽著,驀地笑了:「想讓他老實也不難,只看能否說到他動心之處了。」
「哦?」曹遠不解:「如此說來,你有好法子?」
孟開平點點頭,思索片刻後道:「這樣罷,今晚我去瞧瞧,之後保管教他老老實實活到換俘。」
曹遠當即一拍大腿,喜滋滋道:「就知道你小子鬼點子多!你若能成,那杆亮銀槍便歸你了,免得你天天惦記著……」
「我不要那槍。」聞言,孟開平卻撇了撇嘴,不屑道:「長槍多得是,日後定能繳一桿更好的來,我只求天下獨一份的禮。」
一聽這話,曹遠立刻肅了神色,狐疑道:「廷徽,你該不會是想要我的統軍元帥之位罷?嘴上沒點把門的,平章聽了又要教訓你……」
然而,孟開平只道:「欲取浙東,先取皖南。讓我與老胡一路作戰,定能速將徽州府拿下。」
曹遠怎麼也沒想到孟開平求的居然是這個,他摸著下巴想了想,旋即大笑起來。
「也罷,你若真能拿下徽州,升任一翼元帥不遠矣!胡定海善攻,你善守,平章大人也早有此意,想著要多多磨練你。這般議下,我倆不日便該兵分兩路了。」
金陵地勢險要,北有長江天塹,龍蟠虎踞,古帝王之都也。齊元興將此地改名為「應天」,其雄心壯志不言而喻。曹遠已領命東下鎮江,與趙至春一道向毗陵進發。
前方,有太多的難關等著他們去克服。
孟開平在牢中再次見到福晟時,少年枯瘦了一大圈,披頭散髮,形容衰敗。
這位名滿天下的福叄公子,文采斐然,武功身板卻一般,熬到現在也算是油盡燈枯了。
他令人用水將福晟潑醒,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一心求死。」
福晟垂著頭不答,一幅了無生氣的模樣。
孟開平又道:「若你死了,那便算我贏了。」
福晟根本不識得這男人,和他從未設局作賭,何來的輸贏之說呢?
然而,只聽男人幽幽繼續道:「那落款我已識得了。『元至正丙申春師伯彥筆,繪小女師杭於園中』……從前我只知她的姓氏,此番能得此畫卷,倒多謝你了。」
「你如何識得她?」
聞言,福晟猛地抬起頭,眼中儘是防備之色。
孟開平對上他不甘的目光,挑釁道:「她生得美,我早年一見便下決心娶她,你說呢?」
「逆賊!無恥之尤!」福晟用力掙扎著,身上的鎖鏈發出陣陣響動:「你這樣的出身,竟敢妄想奪人之妻?」
他原以為賊人只是驚於阿筠美貌,沒想到居然早藏有齷齪之心,當即嘶吼道:「我與她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更兼有雙親訂下的婚書禮聘,你又算什麼東西?!」
孟開平見他急了,反倒更穩:「青梅竹馬與否,我不曉得。但聽聞你與她訂親不足月余,婚書禮聘恐怕還沒來得及準備罷?」
一下被他言中,福晟面色鐵青,咬牙道:「那也不是你能強插一腳的。」
「福公子,你所依仗的不過是祖輩家世,而非你本身。」孟開平負手而立道:「倘若我有你這樣的出身,或許,與她訂下親事的便該是我。」
「大言不慚。」福晟冷笑道:「她心悅於我,你以為自己能入得了她的眼?」
這群人都是各處起義的農民聚集而成,除了燒殺搶掠還知道些什麼?烏合之眾罷了。
「你說的自然有道理,換作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是絕沒有半分機會的。但現在世道變了。」
孟開平緩緩道:「不妨告訴你,最多不過兩年,徽州城也將易主。到那時,師家只會與福家一般下場。」
他是世家公子,蕭肅如松;而他是貧苦農民,低賤如泥。但那又怎樣呢?
手握數萬兵馬,想要一個女人,簡直是再輕易不過的事。
孟開平想,福晟還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此時。
自己與她早晚有相見之日,她那樣的女子絕不會心悅一介叛軍,如果福晟現下便死了,她肯定會記他一輩子。
元廷不滅,福晟永遠壓自己一頭,就算他是個死人也一樣。
臨走前,孟開平望著怒氣難消的福晟,傲然道:「好好活著罷,福叄公子,活得久一些,至少撐到元廷覆滅之時。」
「你不甘心,大可來奪。」
「有朝一日,我會讓你親眼見到,那師家小娘子如何傾心於我。」
*
師杭被男人抱去了床上。
孟開平將碧紗帳子解下,而後睡在床榻外側,摟著她的肩輕哄她。
於師杭而言,這是一種奇妙又驚悚的感覺。她能想像得出男人殺人放火,卻想像不出他口中輕哼著小曲哄人入睡的畫面。
可他現下偏偏這樣做了。
歲月仿佛靜好,只聽窗外蟬鳴聲陣陣。孟開平借著朦朧月色,望著懷中少女如畫般的眉眼,突然開口道:「你去過昌溪麼?」
「……嗯?」
也不知他哼的什麼曲子,悠悠揚揚還蠻好聽的。師杭越聽越迷糊的,原本都打算睡了,男人卻沒頭沒腦地問了這樣一句。
於是,她只得打了個哈欠回道:「未曾,我從記事起便沒出過徽州城。」
「那之前呢?」男人追問道。
師杭眨眼想了想:「我七歲時隨爹爹來此處就任,之前一直待在杭州城。」
聞言,男人突然來勁了,困意全無:「你叫師杭,是因為出生在杭州嗎?」
師杭覺得他囉里八嗦的,簡直煩得要命:「我阿娘姓杭,所以取了這個字。」
居然猜錯了。男人似乎有些失落,轉而又問道:「那你有小字嗎?」
「沒有。」師杭只希望他趕緊閉嘴:「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孟開平看她逐漸闔上了眼眸,生怕她睡著了,立刻輕晃了晃她的肩,低聲道:「哎,你先別睡啊。我問你,你想去昌溪看看嗎?」
這人有完沒完,還聊不夠了?
師杭身上不痛快,心裡又燥得慌,乾脆半撐起身沒好氣道:「你到底睡不睡?這都幾更天了,發什麼瘋?不睡便趕緊滾出去。」
孟開平被她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滿心的期盼都被澆滅了,只得悶悶道:「我老家便是昌溪的,那裡風景可美了。有新安江、大樟樹、叄眼井,好多好多祠堂寺廟,還有後山林里的黑瞎子……」
不要和他硬著來,不要和他硬著來。師杭暗自默念好幾遍,強壓著火氣道:「我沒去過,有機會去再說罷。」
孟開平一聽就明白她在敷衍自己,但他也明白自己根本描述不出什麼好景致:「你是不是覺得我說的沒意思極了?我是真心想帶你去看看的……」
「我們是什麼關係?」師杭突然發問道:「將軍和俘虜、人夫和外室,還是嫖客和妓子?」
孟開平噎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師杭重新躺了下來,闔著眼眸,心平氣和繼續道:「思鄉情切可以理解,但你應當帶你的妻子回家鄉看看,而不是我。」
(十八)元子
第二日,待師杭睡醒,男人早已離開了。
「昨夜真真嚇死人了。」
柴媼一邊替她梳發,一邊絮絮道:「我和小紅就在外間睡著,哪知半夜突然竄進個黑影!娘嘞,可真是奇事啊,一屋子人沒一個聽見他動靜的……」
「他到底怎麼進來的,翻窗?」師杭蹙眉道。
「可不,院門都落鎖了,估計還翻了牆。」柴媼也覺得難以理解:「大不了在外頭喊一嗓子,何至於這般……」
聞言,師杭冷笑一聲。
他那樣的人,想來是偷雞摸狗慣了,造反前也不知乾的什麼勾當。
「姑娘,往後要不給他留個門罷?」柴媼猶猶豫豫道:「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昨夜她雖被攆了出去,但還是難免聽見些「響動」。男女歡好之事她不方便直說,可眼下,這位小娘子也沒旁的出路了,再不學著柔順討喜些,恐怕早晚要吃苦頭。
師杭明白柴媼的擔憂,可她實在做不到對那男人笑臉相迎。
少女搖搖頭,嘆息道:「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男人走時未留下隻字片語,師杭也不知他作何打算。當日晚些時候,她用過晚膳,見外頭霞光正好,便喚上小紅去園子裡打鞦韆。
整個府內似乎只有師杭一人受限,柴媼她們倒是出入自由,這幾日便使喚人將園子裡的花花草草都拾掇了一番。
師杭望著不遠處的荷塘,同小紅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你不是本地人氏?」師杭問道:「今年十幾了?」
小紅站在她身後,替她輕推了推鞦韆,小聲道:「回姑娘,奴婢老家是嘉興的,今年十六。」
「嘉興……」師杭想了想,不解道:「江南魚米之鄉,又是元軍守地,怎麼流落到這裡來了呢?」
聞言,小紅搖了搖頭道:「城雖未破,然自去歲正月里,兩軍接連交戰,其內已敗落不堪了。奴婢原想與弟弟往杭州去,可那邊竟更糟。」
師杭記得爹爹曾同自己提起過那邊的形勢——一路靠販鹽發家的叛軍與楊完者元帥所率領的苗軍爭鬥不斷。嘉興北連平江,南接杭州,為藩鎮咽喉,幸好楊元帥驍勇善戰,牢牢為元廷守住了東南之地。
「平日瞧你也不怎麼說話,可是在這兒過得不大如意?」
師杭聽見她說自己還有個弟弟,難免悵然道:「我也有個幼弟,只恐將來與他再無見面之日了……你若不願待在這兒,便早早拿些銀兩走罷。」
一聽這話,小紅猛地跪了下來,不停磕頭,驚恐道:「姑娘,奴婢絕無此心!求您千萬莫攆奴婢出去!眼下處處都在打仗,沒依沒靠的,又能走去哪裡呢……」
師杭坐在鞦韆架上,瞧她跪在地上哭,無奈道:「並非是想攆你出去,只是跟著我一起朝不保夕,何苦呢?或者你在府中找些旁的活計,總好過待在我身邊。」
小紅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眼中含淚,怔怔地望著她。師杭見狀只得嘆了口氣,扶她起身。
這丫頭根本不了解她的身份,也沒有打算過以後,只求能在如今的「元帥府」尋份依靠。
師杭想,也許是自己太過獨斷了,各人各命,她願意如何便如何罷。
論起來,各地林林總總已有不下五六股反叛軍,近處便有那齊元興、張士誠、徐壽輝等……他們與元軍打,與自衛軍打,甚至互相之間也要打。
說不準,這「興安府」明日便要再次改名換姓了?
正這樣想著,師杭突然聽見院外一陣說話聲。她懶得起身,便吩咐小紅出去瞧瞧。
結果過了好一會兒,小紅才小跑著回來。
她回來時手裡居然還端著個小碗,喜滋滋捧到她面前,獻寶似的道:「姑娘,你瞧。」
師杭低頭一看,居然是一碗新鮮冰酪,當即訝然問道:「你從哪兒得來的?」
這幾日,她吃的大多都是些青菜豆腐、白粥窩頭,偶爾沾點葷腥,一看就是從大鍋飯里盛的,難吃得要死。
當然,跟著那狗男人,她也沒指望他會給她開什麼私灶。只是眼下乍見了這般精緻的冷飲甜點,著實令人驚奇。
「外頭有位小姐,說是她親手做的,送來給姑娘嘗嘗。」小紅回道:「我請她等一等,她卻不肯留,眨眼功夫便跑開了。」
「是哪家的小姐?」師杭追問道。
小紅搖搖頭:「她不肯說,只說自己姓沉。」
師杭蹙眉望著那碗冰酪,突然覺得十分難以下咽。這府里還能有什麼小姐?多半是那群叛軍的家眷了。
她與那些人毫無瓜葛,為何要送吃食給她?師杭站起身,一邊向屋內走,一邊冷淡道:「你下回若再見她,記得替我道聲謝。」
小紅懵懵的,端著碗追了幾步:「姑娘,你不想吃麼……」
師杭頓了頓,旋即倚門回首,微笑道:「此物寒涼,我身上不方便,麻煩你替我用了罷。」
聞言,小紅受寵若驚,趕忙道:「不麻煩不麻煩!多謝姑娘!」
原以為此事應當到此為止了,沒想到第二日傍晚時分,小紅又端來一碗吃食。
這回不是冰酪,而是冰雪冷元子。
「此物源於前朝。元子由黃豆並砂糖製成,將黃豆炒熟去殼,磨成細膩的豆粉;而後用蜂蜜拌勻,加清水團成小團,最後浸到冰好的甜水裡。」
聽完師杭的介紹,小紅根本不用她賞,便主動問道:「那姑娘……您還吃嘛?」
師杭看她饞得不行,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忍不住打趣道:「你可真心寬,不怕人家在裡頭下毒?」
小紅當即道:「不會的。那位小姐生得面善,說話也有趣,想來不會是惡人。」
師杭思索片刻,囑託她:「倘若那位小姐明日還來,你千萬請她多留一會兒,我有一物要贈予她。」
*
這已經是沈令宜第叄回登門拜訪了。
同前兩回一樣,這露華閣前後各有兩個兵士把守,不許任何人進入。
「我說二位,你們也太不懂得變通了。」
沈令宜提著食盒,同門外小哥套近乎:「我爹和開平哥哥什麼關係?又不是外人,送點吃食能出什麼亂子嘛?」
守衛無奈道:「沉小姐,您就別為難我們了。這裡頭關著要犯,若是教將軍知道咱倆偷放人進去,小命難保啊。」
「呵,要犯不關在牢里,關在後院裡?你唬誰呢?」沈令宜毫不客氣道:「前兩日我可都問明白了,此處就住了位姑娘和兩個婆子丫鬟。你們這幅嚴防死守的架勢,怎麼,難不成這姑娘拿刀砍過你家將軍?」
「那、那倒沒有……」守衛被她纏得實在沒話說了,退步道:「沉小姐,您送東西咱不敢攔,有話隔著門說,成不?」
聞言,沈令宜正欲再「得寸進尺」一番,卻見院門頓開。
「沉家小姐。」
嗓音輕柔似羽,她側首望去,剛好撞上了一雙瀲灩美眸。
此刻,門內立著的不再是前兩日那小丫鬟,而是一位極好看極溫柔的年輕姑娘——她梳著五圍盤髻,頭戴琉璃折股釵,纏有紅羅,額發以金鈿作飾;上身是一件水色暗竹紋長褙子,下著一襲素色灑金百迭裙,越發顯得她身量纖纖,清麗婉約。
沈令宜對上她的目光,不知為何竟臉紅了,下意識向後退半步,囁嚅道:「啊,你、你是……」
「沉家小姐,幸會。」那姑娘對著她展顏一笑,側身亭亭一禮,輕聲細語道:「我姓師,單名一個杭字。」
「哦哦,我叫沈令宜……」她有些羞怯地匆忙還禮,但看了又看,忍了又忍,還是鼓足勇氣開口道:「師姐姐,你可真好看吶。」
師杭失笑:「多謝你的誇讚。」
「我聽胡家嬸嬸說,開平哥藏了位美人在這院子裡,我原先還不信,現下見了才知道不假。」
接著,沈令宜不知想起了什麼,眸光越來越亮:「她們都沒見過你,這回我可有得說了……不過,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呢?開平哥為何不放你出去逛逛?」
這番話,師杭並未盡數聽懂。不過,她大概猜得出,所謂「開平哥」就是那個強擄她的男人。
眼前的小姑娘約莫只有金釵之年,鵝蛋似的粉白小臉,瞧著十分純真善良。
她想,也沒必要與她解釋太多。
於是師杭回道:「你開平哥討厭我,所以將我關在這。」
聞言,沈令宜像是被驚住了,旋即搖頭否認道:「不會的,你生得這樣好看,誰見了都會喜歡的。」
師杭突然感到一種無力與悲哀,遭逢亂世,也許美貌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你送我的那些吃食,多謝了。」說著,師杭將手中的錦盒遞給她:「不知該回贈些什麼好,眼下我也沒什麼好東西,只盼你莫嫌粗陋……」
沈令宜萬萬沒想到她還要送自己東西,立刻擺手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太客氣了,我常在胡家嬸嬸那裡鼓搗吃食,做得多卻分不完,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哪裡是舉手之勞呢?」師杭微笑道:「你若不收,那才真真是嫌棄我了。」
沈令宜望著面前的錦盒,猶豫好半晌,最終只好頷首接過又鄭重道了句謝。
師杭瞧她接了,心中略鬆了一口氣,卻見不遠處的守衛面上神色已然十分不耐煩,便婉言辭道:「時候不早了,沉小姐也早些回罷。你若想尋我,我日日都在這裡的。」
「嗯……」沈令宜點了點頭,她見師杭似乎要走,有些不舍道:「對了,昨日我聽小紅說你不能吃寒涼之物,今日便沒做那些。」
說著,她又一股腦將手裡提著的食盒塞給師杭,認真道:「這是糖蒸酥酪,熱的!你嘗嘗喜不喜歡,若你不愛吃甜口的,往後我便做些咸口的菜式給你送來。」
師杭實在被她的熱情驚到了,但望著小姑娘誠摯的目光,也只得收下。
然而,在她闔上門扉前,小姑娘突然又上前幾步,殷切問道:「師姐姐,明日是我的生辰。你若得空,我想……我想請你去宴上。」
師杭愣住了。
「不遠的,就在隔壁,只是吃頓晚飯而已。」
她竭力相勸,似乎非常想讓她應下。
沈令宜扭扭捏捏繼續道:「要不,你同開平哥商量一下,讓他把你放出來?」
(十九)琵琶
回去的路上,沈令宜還在不斷回想方才的所見所聞。
最後,那美人姐姐同她溫言說了什麼句來著?
哦,她說她得找機會問問開平哥,但怕他聽了以後生氣。
沈令宜忿忿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不禁有點惱火地想,人家男子漢都是越活越大氣,這個孟開平怎麼越來越小肚雞腸了呢?
把好好一姑娘關起來,又不許旁人見她,這不是作孽嗎?
沈令宜暗下決心,如果他不許師姐姐來,那麼今年生辰無論他送什麼禮,她都絕不會收了。
這廂,鄒氏正在院子裡洒水,一見小丫頭蹦蹦跳跳進了院門,立刻開口招呼道:「老遠就瞧見你在傻笑了,可是路上撿了什麼好東西回來?」
沈令宜抱著錦盒,面上根本壓不住喜色:「嬸嬸,你肯定想不到,今日我見到那位住在露華閣的姐姐了。」
「哦?」聞言,鄒氏立刻眼睛一亮:「你竟見到那小娘子了?你怎麼進去的?」
孟開平個臭小子,將院子看得嚴嚴實實,連只蒼蠅都不放進去,這丫頭哪來的本事?
沈令宜搖搖頭,感慨道:「我沒進去,是她出來見我的。她長得好看,人又溫柔客氣,還回禮給我呢。」
「真不知道開平哥發哪門子瘋,竟敢這樣關著她。爹爹他們總不見人,如今來了個神仙似的姐姐也不讓見,氣死我了。」
鄒氏放下手中的活計,擦了擦手,走過來道:「什麼禮?你打開我瞧瞧。」
沈令宜忍了一路早就想瞧了,當下便解了綢帶,掀開盒蓋。
而後,待她看清盒中之物,立刻滿臉驚喜。
鄒氏也湊過去定睛一看,驚詫感嘆道:「呦,好闊氣的手筆,竟是對琉璃耳墜子。」
那耳墜樣式極細巧精美,銀絲勾邊鏤成六瓣花狀,栩栩如生;中心鑲嵌圓狀琉璃,清透澄亮的靛藍色十分稱人,熠熠生輝。
哪有小姑娘不愛美的,這份禮物可算是送到沈令宜心尖上了。
她迫不及待捏起一隻戴在耳上,追問道:「怎麼樣,嬸嬸,好看嗎?」
鄒氏點點頭,含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她嘴上不說,心裡卻又贊了一句,好靈巧的心思。想來是記掛未及笈的小姑娘戴不得釵環,金飾寶石未免落俗,故而擇了這對琉璃耳墜。
真不愧是世家小姐的行事作風,教人半點挑不出錯。
鄒氏也顧不得什麼種菜澆水了,當下便拉著沈令宜進屋,聽她細細講完了所有後,突然道:「這幾日你爹他們不在,你就可勁兒地胡天作地罷,等他們回來了,少不了你好看的。」
「我哪裡胡天作地了?」沈令宜被當頭棒喝般,委屈道:「不就是同師姐姐說了幾句話嘛……」
「小丫頭片子,你可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咱們如今住的這府邸原就是她家!」
鄒氏輕戳了戳她腦門,望著女孩懵懵懂懂的目光,告誡道:「還有那耳墜子,約莫是西洋貨吶,把你賣了恐怕也不值一半銀子。」
「啊?」
沈令宜一下惶惶然了,手裡的錦盒簡直像顆燙手山芋似的。她怎麼也沒想到師姐姐會送她這麼貴重的東西,自己不過做了幾碗吃食罷了……
於是她立刻道:「那、那我將禮還給她罷!我這就去還!」
「哎哎哎,回來回來,收都收了,還有什麼可還的?」
鄒氏又將她一把揪了回來,似笑非笑道:「再說了,倒也不用你還。等你開平哥回來,你就一五一十地跟他說,讓他替你還。」
聞言,沈令宜不解道:「可他憑什麼替我還啊……」
將她賣了都不值一半銀子,將孟開平賣了只怕會值的更少。
「他欺負人家,該的,你不用心疼他。」鄒氏繼續忽悠道:「你要不讓他花點錢費點事,他那張嘴指不定還怎麼欠呢。」
「師小娘子現在可怕他了,所以他得想法子送禮哄她開心啊。你這回屬於瞎貓碰上死耗子,他正瞌睡,你就給他遞枕頭了。」
沈令宜聽得稀里糊塗的,不過最要緊的一點還是參透了:「開平哥……是不是想娶她呀?」
「聰明姑娘,真是一點就透!」鄒氏當即一拍手:「他都二十了親事還沒個影兒,你胡叔像他那麼大的時候,都抱上我家老二了,你說他著不著急?」
「我覺得他根本不急。」沈令宜哼哼唧唧道:「而且他有點兒配不上師姐姐。」
「他長得沒她好看,說話也難聽。上回我問他『黟縣』的『黟』怎麼寫,他居然滿臉不耐煩,跟我說是一二叄四的『一』!我猜師姐姐一定讀過好多書,認識好多字,根本瞧不上他。」
鄒氏被她這番話噎住了,好半晌才勉強回道:「嗯……對,你說得不無道理。但開平也不是故意不讀書的,他們從小都苦,包括你爹和你胡叔,整日忙著干農活還干不過來,哪有閒錢去學堂呢?」
提起她爹沉善長,沈令宜終於頷首,表示同情理解道:「我就是覺得他應當待師姐姐好些,起碼讓她常出來走走,不要總是悶在院子裡,人都快被悶壞了。」
鄒氏嘆了口氣,無奈道:「等他回來,你再將這話說給他聽罷。他心裡怨氣重得很,哪裡肯聽旁人相勸?」
說到這兒,她又接著叮囑道:「你且記好了,明日便是師小娘子不來也不許你胡鬧,你得體諒人家。」
沈令宜一臉不識愁滋味道:「可她說自己日日有空啊,我怎麼不體諒了?」
鄒氏推開窗子,指著外頭漸升的圓月,輕嘆道:「今日是七月半,中元節。」
「人家今日願意見你已是不易,她爹娘新喪,哪裡能有心思替你過生辰呢?」
*
正如鄒氏所言,此時,師杭見夜色漸濃,便披了件單衣推開房門。
她與柴媼在院子西邊選了處乾淨地方,放好銅盆,叄人圍成小圈,借著燭火將紙錢點燃。
城破那日是七月初七女兒節,早幾日府內便備好了香案與貢品,哪知根本沒機會乞巧,眼下卻用來祭奠逝者了。
師杭穿一身素服,將指尖灼燒的紙張放進盆中,心中默念。
爹爹,阿娘,女兒不孝。你們不在了,女兒居然連為你們披麻戴孝都做不到,終究還是讓你們蒙羞了。
身處賊窩,受人所制,苟活而已。
「姑娘,省著點兒燒罷,燒完咱們就趕緊回去。」柴媼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哽咽道:「就這麼些紙錢還是好不容易求來的……」
雖說她也想祭奠兒子與孫女,但這府里守備森嚴,倘或教人發現了不知又要惹出什麼亂子。
香案前,師杭將叄支香插在爐中,又把事先寫好的誄文焚了,而後仰頭望月。
她先是不語,在地上規規矩矩叩首叄回,方才起身悲涼道:「便是燒得再多也無濟於事了,逝者已逝,唯有自欺欺人罷了。」
一旁的小紅跪在地上,始終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
孟開平尚未踏進院中,便聽聞一聲琵琶錚然而響。
他駐足聽了半晌,也沒聽出是什麼曲子,只聽出了其中濃重的哀怨與悲愁之情。
這樣靜謐的夜色中,琵琶聲亮婉轉,直切人心。孟開平踏進院門,抬眼正望見一縷細微火光映照,不免心頭一緊。
他突然想起了那日福晟的自焚之舉,當即沖了進去。
幸好,他心中記掛的姑娘此刻仍安穩坐在院中,懷抱琵琶,柔聲而唱。
「風雨如磐夢哪堪,愁與孤影相陪伴……流水落紅聲聲嘆,玉盤西樓照殘妝……」
她彈得好,也唱得好。孟開平卻聽不下去了,他快步上前,不悅道:「靡靡之音,何故作此情態?」
霎時,樂聲驟歇。
師杭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喃喃道:「與紂之樂是為靡靡之音也……先此聲者,其國必亡。」
孟開平鎖著眉,見了那炙熱火光心中憋悶,一腳便將地上的銅盆踢翻了。
柴媼和小紅髮覺他面色不豫,立刻跪下來請罪求饒。
然而,這聲脆響仿佛驚醒了師杭。白紛紛未燃盡的紙錢撒了滿地,月色之下隨風飄動,她望著孟開平幽幽道:「『蒼苔白骨空滿地,月與古時長相似』,豈非恰應了此情此景?」
什麼蒼苔什麼白骨,孟開平被她說的瘮得慌,立刻開口阻攔道:「你就是讀太多書把腦子讀傻了,盡想些有的沒的,好好過日子不成嗎?」
說著,他看向她身側的香案,斥責道:「這些都是誰弄出來的?」
師杭冷笑:「看來你是殺太多人把腦子都荒廢了,城破那日,正是七月初七。」
聞言,孟開平這才反應過來,半晌悻悻道:「……總歸年年都有七月七,乞巧節嘛,明年再過便是。」
眼見氣氛尷尬凝滯,他絞盡腦汁想抹開話題,見師杭仍抱著琵琶,孟開平便道:「啊,對了,你方才彈的什麼曲子,還挺好聽的。」
「靡靡之音罷了。」師杭面不改色,乾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若愛聽,想來離兵敗身滅也不遠了。」
原以為他會暴跳如雷,沒想到孟開平居然厚著臉皮坐了下來,跟大爺似的,對她吩咐道:「那就換首曲子,彈個激昂壯闊些的……」
旋即,他抓了抓頭髮,又努力形容得更具體了些:「就是那種,聽到就讓人想騎馬打仗,憋都憋不住的感覺。」
一派胡言,對牛彈琴。師杭恨不得將琵琶砸他頭上,拂袖起身欲走:「想聽曲子找旁人去,我又不是專為你彈琴解悶的。」
孟開平當即攔住她,不讓她走:「你若彈了,我便帶你去見一位舊識。」
「什麼舊識?」師杭根本不信他的話,只當他又在誆自己,冷著面色道:「我的舊識不都被你殺光了麼?」
「你去了便知。」孟開平不慌不忙道:「我沒必要騙你,見一面而已,你總不至於連這點耐心都沒有罷?
師杭緊緊盯著他半晌,確認他不似作假,終於又緩緩坐了回去。
短短片刻之間,她腦海中便閃過了許多琵琶曲目,其中唯有一首最合她的心意。
「你想聽打仗,那我便奏一首古役曲與你。」她輕聲道。
孟開平立時正襟危坐,根本不似在花樓里聽曲享受,倒似在聆聽琴師大家的教誨洗禮。
他早知師杭琴藝頗高,只盼某日能有幸洗耳恭聽,今日總算讓他逮到機會了。
這廂,少女甫一起手,便是幾聲錚然聲響。
孟開平一聽,估摸著差不多對味,而後便靜心細聽。哪知越聽越不對勁,前半段還好,到了後半段,簡直比她方才彈的那首還悲還苦,真是聞者無不落淚。
但他不敢再隨意打斷了,只得如坐針氈般耐著性子聽到曲子結尾,渾身寒毛都快豎起來了。
最後一響畢,他終於長舒一口氣,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這彈的啥啊,說實話,我怎麼覺得不太激昂呢……敢問這是哪場古戰役?」
師杭微微一笑:「垓下之戰,烏江自刎,將軍總不會沒聽過罷?」
(二十)筠娘
孟開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非要在她這裡受氣,好似哪日沒挨頓冷嘲熱諷,哪日便不算圓滿。
他氣呼呼走了一路,直到回了前院書房的小榻躺倒,才突然想起她是他的俘虜。
對啊,她一個女人,除了比他能說會道點,還有什麼勝過他的?倘若以後見面先揍她一頓,保管她連屁都不敢放。
孟開平猛地坐起身,轉念卻又想。
不行,不妥,就她那小身板,萬一被自己揍死了怎麼辦?
可她現下實在有點囂張過頭了罷?而且我這態度似乎也不像對俘虜啊,每日好吃好喝地供著,生氣了還得去哄著,倒像是對……
孟開平「啪」地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動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他承認,他見色起意,而且這意起得還頗早,但他絕沒有娶她為妻的打算。
他只是太妒忌她了,見不得她清平安樂、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
倘若他真娶了個元廷忠臣之女,別說死去的老爹和大哥會不會託夢罵他,就連平章大人也不會輕易饒過他。
孟開平粗略地算了算,身邊這些兄弟要麼是老家早就訂好的娃娃親,要麼就是互娶姐妹,親上加親。
當然,這既是情理之中,也是一種御人之術。這些年來,平章大人光義子就收了好幾個,只要不太出格,他還是十分樂見下屬們親如一家的。
後面的路還很長,他難免想得更遠。論情論理,都該娶一位上峰之女或者同僚之妹,這樣對他來說最有利也最安穩。
可是孟開平總有些不甘心。
方才走前,師杭忍不住質問他,那夜到底從她的妝奩中偷拿了些什麼。
這小娘子就連發脾氣罵人的時候,嗓音語調也不令人厭煩,跟唱歌兒似的。出乎意料,孟開平還蠻愛聽。
「你居然連我從前閨友們寫來的花箋和名帖都偷?我不理解。且不論何為君子,請問你還算個男人嗎?」
孟開平撇撇嘴,他是不是個男人早晚要教她知道,但他偷拿的可不止花箋和名帖。
「你要那些物件做什麼?習字還是賞畫?」師杭諷刺他:「我勸你還是別臨摹了,免得學出一手簪花小楷來,教人笑話死。」
孟開平點點頭,竟坦然回道:「你要說學認字,倒也差不離。我找人念了幾份,說實在話,你日子過得可真無聊。要麼逛園子喝茶,要麼去寺廟上香,要麼就是去琴坊戲樓……姑娘家都這樣麼?」
「還有,你騙我說你沒有小字,那『阿筠』喚誰?」
男人細細咀嚼這個字,感慨道:「真好聽吶,我原以為是天上飄著的『雲』,結果先生說此『筠』非彼『雲』。這字指的是林中美竹,松筠之節,我仔細一想還蠻襯你。」
說著,他望著師杭越來越惱火的神情,得意一笑:「噢,不光如此,我還看到一封書信。」
「什麼信?」師杭警惕問道。
孟開平故意賣關子似的,閉眸裝模作樣想了會兒,又抬步轉了幾圈,方才悠悠道:「啊,我想起來了,大概是這樣說的。」
「什麼『……令愛小娘子勝月之皎,吾傾慕已久,唯盼伯父成全在下心意』。」男人一字一句道:「『若能得娶令愛,實乃叄生有幸,吾必傾心相待,絕不辜負』。你聽,我背的對也不對?」
師杭霎時僵在原地。
孟開平瞧見她的反應,輕嗤道:「怎麼說不出話了?想起沒了的舊情郎,更恨我了是吧?」
好半晌,師杭才澀然道:「那信呢?」
「燒了。」男人毫不在意道:「寫的什麼狗屁玩意兒,還』勝月之皎』呢,老子看他是猴子撈月差不多!」
接著,孟開平竟以一幅長輩口吻,肅著面色開始勸誡她:「我跟你說,這些酸話就是哄哄你們小姑娘罷了。嘴上說得好聽,風花雪月海誓山盟一大堆,根本不妨礙他喜歡好幾個。會寫文章作詩有什麼了不起?這些都是虛的、沒用的,懂嗎?」
師杭懶得聽他講歪理,扭頭就走。
「哎,你別走啊。」結果孟開平仍鍥而不捨地追上去,繼續循循善誘道:「你好好想一想,他要是真那麼喜歡你,就該早早為你倆謀劃將來,領個閒職在家混日子算怎麼回事?我同他一般大的時候,早尋法子自謀出路了……」
「當然,我也不是說他對你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啊,就是可能沒你以為的那麼多。你長得漂亮,知書識禮,家世也清貴,男人都覺得娶回家當老婆很合適。但也只是合適而已,他根本不了解你,可我願意了解你啊……」
師杭突然停下了腳步。
孟開平以為自己說漏了嘴惹她生氣了,趕忙偷眼去瞧她的面色。但她的面上沒有憤怒、沒有鄙夷、沒有冷漠,有的只是困惑與不解。
少女抬起頭望著他,秀眉若蹙,模樣略顯得茫然苦悶。
終於,她緩緩開口問他:「你……是不是從前見過我?」
孟開平大驚。
而後,他立刻搖頭擺手否認道:「沒有,絕對沒有!」
師杭聞言,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見他咬死不肯承認,只好放過。
「沉家小姐邀我明日為她過生辰。」少女轉而道:「我並不敢奢求你放我出去,只是她若向你問起,該如何解釋且全交給你,免得人家怨我。」
孟開平哪裡不知沈令宜來找過她,這院子裡的風吹草動他都門清兒:「小丫頭片子,你不用理會她,有沉善長陪著她就夠了。說好見舊識,明日我便帶你去一趟石門。」
「石門?」聽聞此地,師杭一下就明白了:「你要讓我去見楓林先生。」
孟開平有些讚許地看著她:「不錯,正是楓林先生朱升。他與你父親既是同門,亦是摯友,想來你對他也並不陌生。」
然而,師杭卻搖搖頭,堅定道:「我不會助你的。你們想請他出山,與我無關。」
「筠娘,女子太過聰明,可算不得什麼好事。」
他這樣喚她,意味不明道:「我不會強求你為我說情,只是朱先生點名要見你。你若肯幫我這一回,待事了了,便帶你去師伯彥墳前祭拜。」
「此言既出,我說到做到。」
(二十一)推背
齊聞道來時,黃珏也恰好勒馬停於元帥府前。
兩位少年郎君各自立在馬上,拱手互見了一禮,齊聞道先開口寒暄道:「黃都尉,來得好早。」
黃珏笑道:「哪裡,只是前後腳罷了。」說著,他指了指身後的馬車,搖頭嘆道:「卯時初便起了,這麼些東西,難免要親自查一遍。」
「大人果真看重那朱先生。」齊聞道咂舌道:「先讓孟大哥去訪,聽聞吃了好一頓閉門羹,這回又派你從應天送一車的禮來。唉,也不知朱先生肯不肯鬆口。」
黃珏道:「依我看,倒不如先禮後兵。且將那朱升的妻兒老小都抓了,不怕他不肯。」
聞言,齊聞道愣了一下,旋即望著面前這個比他還小一歲的少年,摸摸鼻頭尷尬道:「這……恐非良策。大人一貫囑我們廣納賢才、以禮相待,讀書人都是有些傲氣的,倘若他決心尋死又待如何?」
黃珏方才覺察自己話中有些不妥,趕忙道:「義父之囑自然有理,我一時玩笑罷了,還望齊兄莫要當真。」
兩人正說著,卻見府門頓開,侍從官蔣祿快步走出。
「二位郎君莫等了,卯時叄刻將軍便與師姑娘出府了。」
齊聞道一聽,立刻驚訝道:「走得竟如此早?」
蔣祿頷首道:「將軍說師姑娘腳程慢,恐拖延了行程,因此走得早些。二位郎君不必著急,眼下騎馬自去石門便可。」
黃珏聽著,忍不住問道:「師姑娘何人?」
齊聞道搖搖頭,只覺孟開平心眼頗多,當下調轉方向打馬而去,高聲道:「問他何用,你追去便知!駕!」
*
這世上的隱士分許多種。
有的厭倦了世俗紛擾,人隱心隱,無論江山權柄如何更迭都絕不入仕;有的懷才不遇、壯志難酬,人隱心卻未隱,只是暫居山林等待時機罷了。
師杭認為,朱升無疑是後者。
他是她的啟蒙恩師,故而甫一見面,師杭便恭謹跪下行大禮相待,叩首在地長久未曾起身。
「先生。」
朱升面色不動,高坐席台之上,穩穩受了她這一禮。
孟開平抱著劍立在一旁,看這老頭半天不喊師杭起來,有些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朱升年紀大了,耳朵卻不背,直接一眼掃過去。
「煩請將軍先至偏廳稍候。」書童開口道:「先生這會兒只見師小姐一人。」
前兩日,孟開平已經吃慣了這老頭的閉門羹,此刻被攆也不多囉嗦。出去前,還順手幫他們帶上了門,顯得很輕車熟路的樣子。
師杭一見男人走了,竹門緊闔,當即俯首又拜道:「求先生救小女一命!」
朱升再不復方才的冷漠,快步下席欲將她扶起,慈目和藹道:「筠丫頭,切莫如此。」
師杭額間微紅,卻仍不肯起身,含淚道:「家父已去,徽州城亡,您本不必再見我……」她自知時機難得,便不再諱言,開門見山道:「先生,您令我前來,可是有了破局之法?」
聞言,朱升意味深長道:「如今,你我已是局內之人,身不由己,又何來破局之法?」
師杭頓了頓,不卑不亢回道:「先生是有大志向者。家父在時常言,修身齊家難為,治國尚須時運,他所識之人中,更唯有先生心懷天下、能平天下。」
朱升望著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的少女,捋了捋長髯,緩緩道:「你已料定老夫會出山。」
師杭頷首,毫不客氣道:「是,可我不明白,先生為何要助紂為虐。」
她壓不住心中的恨意,幾近哽咽:「他們是叛軍啊……您與家父數十年的情誼又曾同朝為官,事已至此,怎能忍坐壁上觀?」
朱升長嘆一口氣,他在屋中稍踱了幾步,有些感慨道:「筠丫頭,你怨我是應當的。我有愧,可天道如此,由不得我們選擇。」
師杭搖搖頭:「先生,我不懂,求您賜教。」
「你來。」
朱升將她喚至案前,兩人對坐,香爐靜燃。
「從前我為你開蒙,只論四書五經,不論其他。」他指著面前攤開的書頁,問道:「此書,你可識得?」
師杭細看,只見那頁上繪了幅簡潔圖畫——一身著僧袍者背立於前,其後跟著四名宮裝女子,不知要去往何方、去行何事。
她接著往下看,頁尾處竟還有寫有一首讖語和一首頌語。
讖曰:「時無夜,年無米。花不花,賊四起。」
頌曰:「鼎沸中原木木來,四方警報起。房中自有長生術,莫怪都城開。」
閱罷,師杭猛地抬起頭。
這樣測命預言似的句子,尋常書冊中根本不可能出現,再結合圖下占卜的卦象,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她望著朱升悲憫無奈的目光,輕聲道:「這是……《推背圖》。」
「不錯。」朱升道:「已丑,震卦,可見大元氣數將盡,回天無力。」
師杭蒼白著面色,好半晌說不出話。
朱升見狀卻繼續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筠丫頭,你求我救你出局,皆因你不肯認命。倘若我此刻告訴你,送你前來的那位小將軍姓孟,正是此路叛軍之首,你又待如何?」
師杭徹底驚住了。
「不可能!」她先是果斷否認,而後喃喃失神道:「他未及而立,手下竟率十萬之眾?這不合常理……」
「冠歲封帥,的確少有。」朱升道:「然孟開平十六接手父兄之職領兵,以萬餘兵馬盤踞盱眙;十七便率軍投靠齊元興,助其渡江,數年來戰功累累。此等恩情換來此等功名,無可厚非。」
「原來,是他逼死了我爹爹。」
少女沉思許久,終於抑不住發笑,自嘲道:「難怪,難怪他會知曉我爹娘葬在何處,難怪他如此氣焰囂張、橫行無忌……只怪我之前太過蠢笨,竟始終未覺。」
接著,師杭似乎想到了更重要的一樁事,異常平靜道:「先生,您精通易理,善卜吉凶。此番決心出山,難道是已窺得江山誰主?」
聽見這句,朱升當即朗笑道:「你高看我了。天機不可泄露,若我真能窺得,眼下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方才所言已非「天機」,亂時出山,只是順勢而為罷了。
然而鬼使神差般,師杭的目光卻再次定在那本攤開的《推背圖》上,她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去翻。
她不信他說的話,她更不信齊元興、孟開平之流能夠亡元立國。
一個乞丐出身的頭目和一群匪寇流民出身的下屬?可笑至極。即便大元氣數將盡,終結這個王朝也不該是他們。
師杭甚至想,如果自己現下便捨命殺了那男人,歷史難道不會有分毫改變嗎?
可惜在她即將翻頁前,朱升一下止住了她。
「筠丫頭,『萬萬千千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
他搖搖頭,懇切地望向師杭,諄諄勸誡道:「你的心已經亂了,若以此心去解,絕無所獲,只會徒增煩惱罷了。
「後一頁,自當留待後世再觀。」
(二十二)測字
師杭聽了這話,心中似有所悟,但還不甚明了。正欲追問,卻聽見外頭竹門驟響。
「先生。」門外書童恭聲稟道:「孟將軍求……」
然而他話尚未完,便聽見另一人急急忙忙高聲喊道:「朱先生!快開門!」
朱升與師杭對視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進來罷。」
聞言,孟開平立刻一把推開竹門。踏進屋後,他先是匆匆掃了一眼,見師杭老老實實垂首坐於案側,方才鬆了口氣,揖禮歉然道:「叨擾了,只是軍中有異,須得連夜回返。」
說罷,他又望了師杭一眼,意味不明道:「不知二位可還有事未議?」
師杭裝作未曾聽見他催促,始終冷著面色一言不發。朱升見狀,暗自發笑打圓場道:「軍情要緊,耽誤不得。原該放你們早些離去,只是將軍,此刻恐怕動不得身啊……」
什麼意思?
孟開平見他一張老臉上玩味十足,正疑惑,霎時聽見遠處天邊似有雷聲滾滾。
果不其然,只幾次呼吸的功夫,一道驚雷便凌空而下。
「你瞧,山裡的雨總教人捉摸不透。」朱升見眾人都驚住了,微笑著,慢悠悠起身闔上了窗扉:「二位且等等罷?」
娘的,這老運算元還真是個活神仙。
孟開平無奈沉凝片刻,聽外面雨聲越來越大,眉頭越鎖越緊,欲去之意再濃也只能作罷。
他見朱升老神在在地回到案前,鋪陳紙筆似要習字作畫,便故意挑事道:「朱先生果真神機妙算,晚輩嘆服。」
「眼下在此枯坐也無甚意趣,不知可否煩勞朱先生測一測字?」
朱升放下手中筆墨,捋了捋長須,呵呵笑道:「自然可以,不過一字一兩。」
孟開平被他撅了好幾頓,心頭早不爽了,當即掏出一錠銀子砸在案上:「這是十兩,可夠?」
朱升也不見外,立刻收了銀子,擺出一張紙:「不測壽數,其他但問無妨。」
孟開平毫不客氣盤腿坐下,又問了一句道:「前日與我同來的那位黃小郎君一直仰慕先生之名,要不我現下喊他進來,先生也幫他相看一番?」
「旁人便是分文未帶,老夫也測得。」哪知朱升卻道:「唯獨那位黃家兒郎,他的命數,老夫絕不敢測。」
呦,黃珏的命這麼金貴?
孟開平被回絕了也不惱,他扭頭看向師杭,挑眉道:「過來,你也測測。十兩都已經給了,別浪費。」
師杭跪坐一旁,被點名時滿腦子莫名其妙。她怔怔地看了眼孟開平,卻見這男人攥著筆,隨意在紙上畫了兩道便甩回給朱先生。
他不是不識字麼,瞎寫的什麼……
她心裡納悶得很,卻不好多問,便挽袖拾筆也寫了一個字遞了過去。
朱升低頭看了看這兩個字,又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臉上儘是止不住的笑意。師杭忍不住探頭瞧了一眼,孟開平的那張紙上當真只有兩筆。
竟是個奇醜無比的「卜」字。
師杭暗道,還真是沒事找事。世人皆知測字大多都靠「拆字」,筆畫越少越難拆,他分明是故意難為朱先生。
「怎麼樣?我才學的字。」孟開平見她探頭去瞧,得意洋洋顯擺道:「卜算測命,應時應景。」
師杭依舊不理他。
與此同時,朱升看向師杭的那張紙,有些感慨道:「若問前程,此『定』字,上部加『元』為『完』字,不妙;今日測字是夜裡,不在光日之下,故不成『是』字;下部看似為『正』,其實非『正』,可知事出不正,不以正道而行,必敗無疑。」
有了方才的一番談話,這些可以說是意料之中。師杭點點頭,原以為已無下文,卻聽朱升繼續道:「若問姻緣,此字雖險卻上佳。」
她還沒什麼反應,孟開平倒一下子按耐不住了,直接打斷道:「行了行了!她問什麼姻緣?根本沒人想娶她,我來問姻緣才對。先生還是看看我的罷。」
師杭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得離他更遠了些。
朱升拎起那個「卜」字,看了半晌,驀地笑道:「此字的確好,是萬中難一的好姻緣。」
「哦?」孟開平更來勁了,迫不及待追問道:「好在哪裡?」
「你看,『卜』乃金枝玉葉、『外』字之邊,且『卜』字可上可下,故知將軍日後之妻與你並非同鄉,然為大貴之人,婚事可成。」朱升笑眯眯解釋道。
這下,孟開平徹底心滿意足了,終於不必回鄉娶老婆了,「大貴之人」倒也與他十分相稱。
可師杭聽了卻暗暗嗤之以鼻,就他這種人還妄想娶什麼「金枝玉葉」?美死他得了。
二人都未將測字當真,權作消遣罷了。眼下,外頭雨勢仍大,夜色愈重,孟開平起身告辭道:「時辰不早了,先生早些休息罷。」
說罷,他便拉著師杭向門外走去。朱升望著他二人的背影,默然長嘆。
*
他也曾想過救師杭出局。
孟開平幾次叄番來訪,他始終藉口推脫,堅持不肯出山,果然以此得了孟開平一諾。
他說,凡先生所求,必竭力達成。
朱升只道:「老夫料定師家女兒已為你所奪,你若肯放她自行離去,老夫便應你所求。」
聞言,孟開平笑吟吟回道:「先生能掐會算,這字用得也妙。我奪她之念由來已久,如今終於得償所願,又怎能輕易放手?」
然而朱升卻道:「你心有執念,我亦有我的私心。她父親生前曾與我約定評註經史子集並彙編《小四書》,然故人已去,約不應廢。師杭自幼受其父與老夫開蒙教導,博聞強記,更兼采臨安杭家之風範,性柔且韌。倘若讓她終生留於石門,以古書典籍為伴,你意下如何呢?」
聽見這些話,孟開平騰地站起了身,否決道:「不成不成!簡直荒謬!讀書就罷了,還編書?你咋不說讓她出家呢?」
朱升笑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將軍又怎知她不情願?或許這便是她心之所向、志之所在。」
「她情願與否,由不得她自己。」孟開平了當道:「聽聞元帝感佩師伯彥以身殉城,不僅加封了一堆虛銜,還欲納師家女為妃以示恩賞。他以為師杭已死,故而擇了她的族妹入宮。」
說到這,孟開平不由冷笑一聲:「所謂『真龍天子』竟蠢到任由一群和尚道士擺布,假借修煉房中術之名荒淫無度,可知天欲其亡!那西番妖僧伽嶙真善尤好漢女,常以處子之軀為鼎爐采陰補陽,不論后妃宮女,聚眾淫亂。她跟著我,豈非勝過充入元廷後宮萬千?」
見他決意不肯放師杭自由,朱升嘆息道:「她跟著你,要吃的苦還在後面。更況且,你對她有疑,心存殺意。」
前一句尚可,這後一句卻恰恰言中了男人的隱晦心思。
孟開平望著面前的長者,眸光炯然銳利道:「先生以為,我不該疑她?」
其實他早就決定了,若那個女人膽敢背叛他,他一定會親手殺了她。這樣做也許一時會有幾分心痛和遺憾,但他絕不能容忍有人背後捅他刀子,尤其是枕邊人。
朱升十拿九穩道:「你與那位齊小郎君一般,少年時受苦頗多,如今既狂且怨;而師杭外剛內柔、氣平心慈,決計不會無端傷人。你若不信,不如與老夫作賭。」
「賭什麼?」孟開平幽幽道:「關於那女人的話,我可不賭。」
聞言,朱升搖搖頭道:「倘或老夫輸了,則甘為平章驅使;倘或你輸了,有朝一日恩寵加身、冊公封侯時,莫忘應許老夫一願便可。此願無關權位性命,只在你力所能及。」
孟開平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怎麼,朱先生竟這般看得起我?還是說,您已經拿準了天下必將由元改齊?」
他做的事情是造反,一年叄百六十日都與風刀霜劍為伴,根本沒有回頭路可走。他敢說下一戰會勝,但他從不敢想自己會勝到何時。
再者,即便將來齊元興稱帝,以孟開平目前的功績還遠不及所謂『冊公封侯」。若連他都能做到,那麼朱升的從龍之功絕不會在他之下,又何須多此一舉?
孟開平思定,傲然道:「若真如先生所言,到了那一日,還有什麼不能助先生達成?這賭局我應下就是。」
「孟小將軍,前路漫漫,慎之遠之。」朱升似乎不願說透,只緩緩道:「以惡度善,你此局必輸。」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保博网系统公告

《保博网积分兑换活动公告》

论坛近期与龍门娱乐联动进行积分兑换活动!

各位博友可以踊跃参与本活动哦,积分好礼多多!

邀友、发布实战帖子、活跃回帖都可以赚取积分奖励,积分可以兑换实物和彩金等!

具体详情请查看站内置顶公告!

DS保博擔保网

GMT+8, 2025-8-25 03:49 , Processed in 0.149063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BaoBoWang

Copyright © 2014-2025, 保博网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