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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盡江南百萬兵 (45-57)作者:糯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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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6:07: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四十五)嚴冬
至正十七年冬,兩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蕭條。
「今年之飢,說來可嘆。先是霜凍洪發,後有連延大旱。河南一片幾乎顆粒無收,咱們這兒也不過較淮北強些罷了。」
房內燒著炭火,儘管外間寒風凜冽,此間卻暖意融融。
於蟬翻了頁書,抬眼,只見師杭膝上的書頁已許久未動了,不由輕笑道:「筠娘,怎的瞧出神了?可是這遊記無趣?」
聞言,師杭被拉回了思緒。遊記實在有趣,可她此刻心中紛亂,自然無法靜心細讀。
「於姐姐。」她不解問道:「饑荒甚重,朝堂之上竟無人過問嗎?」
她不明白,地方官就是父母官,愛民如子應是他們的職責所在,餓殍遍野又豈能坐視不理呢?
哪知一旁做針線的胡家嫂子聽了,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是不知道這些年的禍患,一年一回都算少的哩!大雪、大旱、蝗蟲、洪水……年頭到年尾,四季各不同,朝廷哪有功夫來管?」
於蟬頷首,接著列出她兒時的見聞:「我家也算鄉中富戶,到了年尾揭不開鍋,多半鄉民都要來借糧。一小包布袋米,一大家子用。至於那更窮苦些的,家裡便僅剩稻種了。」
師杭聽得呆住了。她從沒聽說過這些,更從沒經歷過這些。即便落難到了孟開平這裡,男人也從未少過她一口糧。
鄒氏見小丫頭還懵懵然,乾脆停了手中的活計,耐心同她解釋道:「從前太平還能勉強騰出手,如今各地都打瘋了,皇上他老人家『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底下的人忙著貪還貪不過來呢,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了。」
這話說得不敬,小明王已稱帝三年,她們可不再是元帝的臣民了。於蟬趕忙向鄒氏使了個眼色,鄒氏自知失言,到底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這些都是外頭男人該操心的,鄒氏不願給師杭平添苦悶,轉而道:「平子忙了這些天,正是為了安置糧草,想來軍中也能過個好年了。只是那兩個齊家小子可恨,整日裡不幹正事,四處打馬遊獵,連帶著令宜也野了心思。好好的女紅放著不做,倒求我和她娘替她做。」
師杭合上書頁,起身走近一看,訝然道:「這料子……是令宜的嫁妝?」
鄒氏笑著點點頭。
「好漂亮的繡工。」師杭細看了那紅綢上的彩鳳許久,由衷感慨道:「這得費多少功夫,換做是我,兩三月也定然繡不成的。」
聞言,於蟬亦不禁掩唇道:「切莫過謙。若換了令宜來,日日押著她繡,半年也繡不出個樣子。」
提起這樁婚事,鄒氏嘆了口氣,半是擔憂半是心疼道:「她娘身子不好,她爹又不著家。令宜四歲上便沒過過安穩日子,母女兩個東躲西藏,險些喪命。若這丫頭有個兄姊照應倒也罷了,偏又是個獨苗苗,往後嫁了人……唉。」
明明是喜事,眾人卻難掩憂慮,師杭亦然。這段時日來,她同令宜相處,真真切切體會到了這姑娘的性情是多麼純良。她不通文墨,沒有富貴顯赫的出身,沒有嚴肅刻板的家教,可也正因如此,遠離了浮傲世俗之氣。得娶令宜,定是齊聞道此生之幸。
可嫁給齊聞道,是令宜之幸嗎?
師杭不敢作評。
從孟開平口中,她斷斷續續聽說了齊聞道的身世,也明白了這樁婚事的目的。齊聞道是齊元興收養的義子,只因這層恩情在,便註定要給他賣命。可令宜怎麼辦?誰又在乎過令宜的想法?
她爹爹決定了她前半生的命運,嫁了人之後,齊聞道將會決定她後半生的榮辱。胡家嫂嫂覺得齊聞道年少輕率,師杭卻不以為然,恰恰相反,她認為他太過複雜了。那樣身世曲折的少年人,能明白令宜待他的心意嗎?
*
晚間,師杭在燈下塗藥,驟然聽見門吱呀一響,便知是孟開平來了。
「好冷好冷!」
男人邁進後,這屋子仿佛一下子熱鬧起來,有了鮮活生氣。他一邊急匆匆往屋裡走,一邊興高采烈地喚她:「筠娘!做什麼呢?」
師杭迎了出來。她一撩帘子,看他一身甲冑未卸,想來是剛從軍中回來,便囑託道:「先別急著脫,小心傷風。」
「噯,曉得。」
孟開平認真應了,下意識張手想要抱她,卻又擔心自己身上的寒氣侵了她,趕忙悻悻地收回手。
師杭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又見男人眼巴巴跟著她,寸步不離,像條搖尾乞憐的大狗,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你跟著我做甚?」她轉身啐他:「一邊待著去。」
「我都許久未見你了,就是想多瞧你幾眼嘛。」孟開平尷尬得搓了搓手,委屈極了:「今日糧米入庫,一個二個連算盤都撥不好,還得我親自算,算得我頭都暈了……哎,這是什麼味兒?」
這廂正說著,他突然聳了聳鼻尖,好似嗅到了什麼。接著,男人果然像條狗似得,開始在屋子裡兜起了圈。
「別找了。」師杭無奈攔住他,將手遞到他面前:「你聞聞,是不是這膏藥味?」
孟開平低頭一看,竟見她的指節皸裂了,當即慌亂道:「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我就幾日沒回來,你在家裡又惹亂子!泡冷水了?」
師杭不想聽他大驚小怪地發癲,白了他一眼:「天冷,洗衣洗得。」
「洗衣洗得!」孟開平更惱了,當即跳腳道:「筠娘,我早說你要吃苦頭!凍成這樣你都不吭聲?」
她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沒人伺候怎麼成?真真是倔死了!
「孟開平,別將我看得太低了。」師杭將手抽了回來,自若道:「難道讓旁人去做,他們的手便不會傷了嗎?這些本就是我該做的。」
接著,她又提起白日裡那些慘事:「柴媼走了之後,我不清楚外面的事,你也不同我說。原來今年的饑荒這樣難捱。」
孟開平滿心記掛著她,心疼得要命,哪裡還顧得上旁的,只顧絮絮道:「今後我來洗這些,你不許再碰冷水……」
「孟開平。」師杭正色,打斷他:「還有一月便是年關了。你若不管這城中百姓,他們必定熬不過這個冬天。」
(四十六)林中
孟開平顯然不樂意聊這個。
他撓了撓頭,岔開話題打馬虎:「總歸還有一月呢,且不急,到時再說唄……」
「不急?」師杭才不肯被他糊弄,當下便追問道:「是早有了對策,還是根本沒放在心上?」
孟開平見她冷了面色,心中惴惴,但仍嘴硬道:「筠娘,話不是這樣說的。今年四處受災,可大都卻清平依舊,你可知為何?北上來來往往送糧的隊伍從年初起一直未停,頃舉國之力而肥一城,這孽是元帝作的。」
「他作孽,百姓何錯之有?」師杭揪著他胸甲前的紅纓,生怕他跑了似的,將他牢牢按坐在圈椅上:「如今你接管徽州,治下便都是你的子民,你不管誰去管?」
孟開平被她凶了一頓,哼哼唧唧道:「你說是我的,他們又不認。這城能守到現在,靠的可不是仁義道德,要不是老子手裡有兵,他們早反了!」
師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只得循循善誘道:「此城長治久安,於你不光是功德,更是功勞。若想入浙,徽州是必爭之地。待你走後,齊元興總不希望你丟下的是一堆爛攤子罷?」
「什麼齊元……筠娘,你能不能……」
哎?不對呀。
孟開平愣了半晌,旋即滿腹狐疑道:「慢著,我似乎沒和你說過什麼入浙罷?」
師杭但笑不語。
「你同那姓朱的老頭子果真是師徒。」孟開平拿她沒辦法,忍不住道:「慣愛猜謎,又愛給人打啞謎。他前些日子到了應天,說要給平章獻策,結果只說了九個字。」
「九字小令?」師杭心念一轉,狡黠道:「我猜,這計策雖短,卻足以保齊元興十年無虞了。」
聞言,孟開平根本不信。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據說平章當日聽了這句話,立馬將朱老頭奉為上賓,只差拜他為師了。可依孟開平之見,朱升與師杭所慮還是太過安常守故了。
倘若這天下僅他們一路叛軍與元廷對峙,十年之內,他們的確不敢外露鋒芒,只能徐徐圖之。
可如今,是數路叛軍爭奪半壁江山。另外半壁,業已岌岌可危。
孟開平默默估量,至多五年後,定是一番不死不休的局面。到時,若平章依舊為其他勢力所掣肘,那他們便只得去死了;但與之相對的,若他們能剿滅其餘敵對勢力,一舉衝出這多方碾壓的戰場,那麼離北上與元廷決戰也就不遠了。
可真到了決戰那一日,他們能勝嗎?
思及將來的死路,這一回,孟開平沒由來有些懼怕。這是他從沒有過的感受,許是外頭太冷,屋內又被爐子烘得太熱,此刻他額上冒汗,臉頰漲紅,可心卻似沒化開般凍得發疼。
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他抬頭望著師杭恬靜柔和的面容,頭一回生出了愧疚之情——是他將她拉上了這條絕險之路。
然而,孟開平現下還不願在師杭面前落了下風,他打起精神,頗有些得意道:「總之,這些事你無需費心。此番運來的糧草之多,莫說軍中,便是供給全城亦是不怕。我要的,是他們心甘情願認咱們紅巾軍兄弟,再不提什麼反賊流寇。」
師杭何等聰慧,一下就聽出了他的用意:「你想等百姓來借糧。」
孟開平見她說得篤定,連賣關子的機會都不給他留,立時變得垂頭喪氣起來。他原以為師杭會贊他好謀算,沒想到師杭聽後臉色更冷,黛眉一挑,開始怒氣沖沖地質問他。
「你拿百姓當什麼?賭坊里的籌碼?」師杭一字一句提醒他:「孟開平,別忘了你的出身。」
聞言,孟開平不禁心頭一震。
是啊,他也曾是饑寒交迫、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百姓」,這才過去幾年,竟全都混忘了。他娘親病重之時,但凡家中不缺糧,也不至落到那般境地。人命是不能耽擱的,在被迫借糧前,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
師杭見他聽進了心裡,略鬆了口氣,旋即取來紙筆。
「並非只有施威才能立足。孟開平,這回年關正是你施恩的好時機。」
「干戈未寧,人心初附。合該從下月十五至正月十五開倉放糧,年內施粥,收容難民,讓全城都能過個好年。你若真為你們平章著想,也該上諫於他,勸他詔令免民今歲稅糧。此外,還可以酌情釋放牢中罪囚,放他們回鄉務農,來年也好播種。」
「元廷重賦重徭役,致使民怨四起,你們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使民安養,如此方可人心盡歸。」
*
徽州城外,歙縣東五里,問政山。
「好箭!」
林中,沈令宜聞聲望去,正巧望見那枝椏上好端端的鳥窩被射了下來。大鳥驚叫著,撲騰翅膀逃離了,可它那一窩小崽子卻遭了殃。
沈令宜趕忙提著裙子跑過去,可惜根本來不及接住,只能眼睜睜看鳥窩砸在地上。湊近一看,裡面的絨毛還沒長齊的小鳥兒們正仰著頭、淒悽慘慘地哀叫,叫得她眼眶酸澀。
「齊聞道!」她惱極了,直喚那罪魁禍首來收拾殘局:「看你乾的好事!快放回去!」
「要放你自個兒放唄。」齊聞道方才收了弓,不以為意道:「你這丫頭只顧鳥,再細瞧瞧?我這一箭真可謂是精妙絕倫……」
「我不會爬樹!」沈令宜根本不管他吹噓什麼,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你怎麼連鳥都要殘害?」
一旁的齊文忠見狀不禁失笑。他翻身下了馬,也將齊聞道扯了下來,打趣道:「沐恩,快些去哄,別欺負你家小娘子。」
聞言,齊聞道耳根一下就紅了。幸而他藏得住,可沈令宜卻羞紅了滿臉。
齊文忠拍了下齊聞道,旋即接過小姑娘手中的鳥窩,指給她看:「你瞧,沐恩這一箭極准,只貼邊射下,卻半分未傷這巢中之物。別惱他了,我幫你放上去可好?」
沈令宜仔細一瞧還真是。她橫了齊聞道一眼,眼見那巢又回到枝椏上才放下心來。
「你倆若再吵,我可就不管了。」齊文忠從樹上跳下來,勸和道:「今後成了一家人,天天鬥嘴像什麼樣子?」
沈令宜覺得他說得有理,不過礙於面子,還是悄聲嘟囔了一句:「思本哥哥,我才不嫁他。」
哪知這話一出,立時便像火點了炮仗。
「……你不樂意嫁?我還不樂意娶呢!」
齊聞道分毫不讓,越想越氣。說罷,他又轉向齊文忠,假意埋怨道:「早說了要和你比騎術,偏你不肯。我就知道這丫頭是個麻煩,帶著她,我們走不出二里地。」
不出所料,緊接著,他果然聽見一旁又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你看你看,又哭!都掉了一路淚珠子,答應你不射活物了,還要怎樣?」
沈令宜不經逗,以為自個兒當真被嫌棄了,轉身就要往林深處走。齊聞道料定她走不了幾步遠,脫離不了他的視線,因此並不著急追。只等著她稍稍跑遠些,再將她提溜上馬。
然而,毫無徵兆地,林中突然捲起一陣北風。
無數飛鳥受驚躍起,霎時,月白色的天空被黑羽遮去了大半,肅靜不再。沈令宜因這番景象,不由停下腳步,仰頭去看。可也就是這一剎那,齊聞道的心仿佛被人被猛地揪緊,漏了一拍。
這是在戰場上磨練出的本能,對殺氣敏銳的直覺。他甚至都顧不上看一眼咫尺之遙的齊文忠,立時便抽出腰間長劍,向沈令宜飛奔而去。
前方的沈令宜卻對這一切毫無察覺,還立在原地等著飛鳥散去,直到一聲高呼驚醒了她。
「令宜!趴下!」
沈令宜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她全然信任齊聞道,因而沒有絲毫猶豫。在倒下去的一瞬間,一支箭矢從她背後飛速掠來。
與之同時,齊聞道持劍護到了她身前,一劍將箭身斬為兩段。
(四十七)情愁
他斬得利落,也退得利落。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沒給他們留半分思考的餘地。齊聞道右手握劍,左手撈起沈令宜便急忙向後撤,不敢戀戰。
他不知道這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即便只有一人,己方在明,敵方在暗,那也是絕對吃虧的。更何況還要護著令宜。
沈令宜這會兒也稍稍緩過了神,無需多言便已猜出當下境況。然而,她根本不怕。
爹爹是身經百戰的將領,她同樣也不是那等軟弱無能的女子。來時,沈令宜獨乘一騎,去時,齊聞道原想將她送上自己的馬,未曾想她卻直接推開他的庇護,果斷翻身上了另一匹,揚鞭先行。
沈令宜深知,除了騎術,她於武功上沒有半點精通,此時此刻,不拖累旁人便是最緊要的。
與此同時,趁著齊聞道上馬的功夫,齊文忠狠狠向先前那支冷箭的來處又放了幾支箭。放罷,也來不及查看射中與否,兩人一夾馬腹便全力衝出了這片山林。
待三人回到大營之時,天色已暗。
沈令宜鬆開韁繩,強撐著力氣下馬,整個人幾乎站立不穩。齊聞道趕忙上前扶她,齊文忠則憂心忡忡道:「這樣的下作手段,不知是衝著誰來的……沐恩,我先去見孟兄,你送令宜回去,速來尋我。」
齊聞道應了一聲,腦海中思緒紛亂。可是一低頭,只見沈令宜面色蒼白似雪,立馬什麼心思都顧不上想了。
「我送你回家?」他難得小心翼翼問道。
然而,沈令宜搖了搖頭,含淚道:「現下回去,我娘必定要被驚著,我不回。」
「那要不送你去找胡家嫂子?」齊聞道又提議道。
沈令宜依舊搖頭:「太晚了,嬸嬸定然歇下了。」
齊聞道頷首,默了片刻,終於脫口道:「那我送你去前院?」
聞言,沈令宜霎時睜大了眼睛。
小姑娘的淚珠還掛在眼睫上搖搖欲墜,就那樣仰起頭呆呆地望向他,像只被揪住耳朵受了驚嚇的兔子。
齊聞道以為她被嚇傻了,聽不懂人話,耐心補充道:「你就在我那兒待著等我唄,想吃什麼?我晚些給你帶回去……」
「齊聞道,你瘋了罷?」
沈令宜震驚不已,半點都聽不下去了,結結巴巴打斷道:「我、我和你的關係……我當然不能去你那兒!」
「為什麼不能?」齊聞道當即反問:「我們是什麼關係?」
沈令宜被噎住了,她不願作答,將小臉側向一邊。
齊聞道見狀突然有些低落,他強壓著情緒,緩下聲氣道:「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擔心你,你若不肯去也罷。」
沈令宜冷著臉依舊不答。
按理,兩人談到這裡就該止住了,可齊聞道只覺一陣氣血上涌。許是千鈞一髮後驟然鬆懈下來,千言萬語堵在他心頭,他真的很想趁此機會逼問她一些話。
天知道今日那支箭到底射中了誰。她雖沒傷著,可他卻後怕了一路,越想越覺得僥倖。倘若他那時沒有察覺,後果會怎樣?
齊聞道根本不敢去想。
「……你今日說的那些,是真不願嫁我,還是玩笑話?」
沈令宜轉過頭去瞧他,只見少年悶著聲,微垂著頭,頗有些委屈道:「當著思本的面,為何要那樣說?難道連你也看不起我?」
老天有眼,她何曾看不起他了?沈令宜聽不出他話中的意味,只當他又在捉弄自己,便敷衍道:「行了,我要去筠姐姐那裡,你若不送我就自己……」
「不許走!」可齊聞道現下偏要與她較勁,揪著她的袖口怎麼也不肯鬆手,執著道:「我要你清清楚楚告訴我。但凡你有半點不願,明日我便去信給夫人,求她改了這樁婚事。原就是各取所需,這軍中亦不乏有勇有謀的,總歸沒了我,你也尋得到一位好夫婿。」
沈令宜忍無可忍了。
「到底是你不願,還是我不願?」她盯著他的黑眸,像是頭一回識得他般,失望至極道:「齊聞道,雖說我從沒當你是謙謙君子,但素日還算認你是個坦蕩之人,如今看來,是我錯了。」
說罷,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生怕再在他面前落淚,轉身就跑。
她也不曉得跑了多久,只憑著感覺跌跌撞撞地向前摸路。夜風刮在面上生疼,進院叩門的時候,她捂著臉,只覺得渾身的血似乎都冷了。
師杭原本都準備睡下了,卻又聽見敲門聲。孟開平是必不會敲門的,她曉得是旁人,便隨手披了件厚氅衣去往外間啟門。
然而,門方才打開一條縫,小姑娘便似乳燕般鑽了進來,旋即撲到她懷裡大哭。
「筠姐姐!」沈令宜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了,抽噎道:「……我心裡難受!」
師杭從沒遇上過這樣的事,難免吃了一驚,連搭在肩上的氅衣都滑落在了地上。她不清楚來龍去脈,只得先將門闔上,哄沈令宜進屋。
「怎麼哭成這樣?」師杭輕撫她的背,溫柔似水:「可是誰欺負你了?」
沈令宜搖搖頭,根本說不出話來。她此刻只想大哭一場,師杭瞧出了端倪,便勸解道:「無妨,想哭便哭罷,哭盡了也就好了。」
若換作她爹娘,只會責怪她無理取鬧、小題大做,哪裡會這樣縱著她。沈令宜默默想,能在筠姐姐這兒躲片刻也好,誰也找不到她,她誰也不用理會。
大悲大喜都是傷神的,沈令宜約莫哭了半盞茶,總算是哭累了。她抬起頭,望著面前一堆哭濕的帕子,頗有些難為情道:「筠姐姐,你不會嫌棄我罷?」
師杭微笑著給她遞去茶水:「我只怕你嫌我不能替你解憂。」
沈令宜想同她傾訴,又不知從何說起,乾脆從白天他們一行人進林冬獵,一直說到齊聞道方才種種怪異行徑。
「我真是沒出息。」沈令宜糾結半晌,終是惡狠狠罵道:「可他比我還沒出息,簡直就是個窩囊廢!」
她說的事情太多太雜,還那樣驚心動魄,真叫聽者為難。不過,旁人也許聽不懂,可師杭卻能懂。
那群男人只曉得爭權奪利,當男歡女愛是過眼雲煙,少女情懷在他們看來更是連糞土都不如了。可師杭不是他們。
姑娘家總是悻悻相惜的,她也不願小心避諱什麼,便直言道:「令宜,你有沒有想過應了他的話,就此作罷呢?」
身邊的人從來都是勸她溫和嫻淑些,莫要同齊聞道作對,師杭是第一個勸她放棄的。沈令宜感激她的好意,可是,她真的有選擇嗎?
「筠姐姐。」
她擦乾了余淚,眸光晶瑩透亮。
「我同你說個故事罷。」
(四十八)應惜命
夜漸漸深了,案上的一點明光爆了個輕響。
紅燭已燃去了大半。
聽罷這個故事,師杭久久難言。她想了許多,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令人窒息的無力感正不斷侵蝕著她——在故事裡,誰又曾真正握住了什麼?誰不是被宿命推著向前走?氣運漸衰造就了如今的亂局,國之大勢將去,人人皆身不由己。千軍萬馬似滔滔洪流奔涌而來,任何人被捲入其中,都是一片天翻地覆、無力阻擋的處境。
他們看似皆有選擇,卻也都別無選擇。連她自己亦是如此。
「筠姐姐,切莫為我憂心。」沈令宜依偎在她身旁,寬慰她:「總歸我是沒法嫁去外頭的……夫人撮合我與沐恩是看準了他的脾性。再者,他孤身一人,於我未嘗不是件好事。」
說到這兒,她眨了眨眼,俏皮道:「就像開平哥,平日裡你只需隨意應付應付他便罷,上無公婆管束,中無妯娌相擾,日子豈不瀟洒快活?」
普天下被婆家搓磨排擠的媳婦不在少數,這話雖聽上去有些失禮,但到底是實在話。師杭不禁失笑道:「你這丫頭,千萬悄聲些,可別讓他知曉你背地裡編排他。」
「知曉便知曉好了,便是當面,我也不怕的。」聞言,沈令宜哼了一聲,頗為認真道:「筠姐姐,我說這些可不是為他開脫。我雖歡喜與你相識,但更盼著你能遂心如意。開平哥強留你在此處,我看不慣,沐恩也覺得不妥。原先我本想好生尋個法子教你逃出去,不過沐恩勸我再尋機細問問你……」
「問什麼?」師杭拉著她的手,急切萬分,只恐錯失這番得之不易的良機。
「沐恩囑我問你要一句準話。必得有了這句,他方能定心助你。」
「倘若,有朝一日得以脫身,你會北上大都尋親,還是覓一處清靜地了卻餘生?」
師杭驚住了,她沒想到沈令宜會這般直白,因而猶疑著,遲遲不敢作答。
「筠姐姐,你若不信我,便當真無人可信了。」沈令宜毫無芥蒂地笑著,繼續道:「許多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般繁雜。你厭恨開平哥的為人,他便是強留你一輩子,也不過是相互折磨罷了。我與沐恩都不願見你們如此。」
真的是她防人太過了嗎?師杭苦笑嘆道:「令宜,我也沒有你想的那般多謀善斷,今朝不慮明朝事,過一日算一日而已。」
「憑心,我是想北上的。不為元廷,只為容身。可我一個『已死之人』,父母雙族又門庭衰敗,根本無力庇護我。我已無路可走了。」
窗外的風聲依舊,寒意更濃。
「至於孟開平,我恨他,卻算不上厭惡他。雙親之死,淪落至此,雖非他一力促成,但到底與他脫不了干係。況且,他從未將我當作他的妻。他的心氣太高了,一個想要揚名四方、征伐天下的男人……不是我的良人。」
她在紅巾軍中待了小半年,除卻孟開平,並無誰曾冒犯過她。亂世之中,這樣的日子足以稱得上是「歲月靜好」了。可師杭卻始終不忘警醒自己,萬不能沉浸其中忘卻本心。他們外人冷眼瞧著,都覺得孟開平是真心待她,可當這『真心』落在她自個兒身上,便如飲水,冷暖自知。
她還沒想好今後的路該如何走,可總歸有一條,絕不能當男人豢養的雀鳥兒,失了羽翅,更失了浩然高飛之心。
「筠姐姐,你千萬要想好。」沈令宜到底年紀還小,只勸道:「不必急於一時,現下外頭亂得很,走也不能即刻便走。好時機須得靜候之。」
師杭明白她的意思,頷首道:「我不怕等,只是,我怕長此以往……」說著,她輕輕撫上小腹,語帶愁雲,眸光卻決然道:「要走就乾淨利落地走,不可自誤。令宜,求你先替我成全這樁心愿可好?」
*
夜深寒透。
沈令宜甫一出院門,便望見幾人提著燈籠向著這處大步踏來。
「令宜?」
行至近前,沉周成見了女兒,焦心全都掛上了眉梢:「出了這樣大的事,怎的不家去?」
「爹……」沈令宜正欲解釋,轉頭卻見另一道高大黑影,當下面色簡直比見了鬼還難看。她不敢再多留了,於是立馬上前一步,扯了她爹的衣袖就要往家跑。
見狀,男人濃眉一挑。
「站住。」孟開平冷喝道:「見我就跑,什麼禮數?」
沈令宜的確被她爹教訓過——今時不同往日了,私下裡也罷,人多眼雜的場面則定要多些規矩。規規矩矩,對誰都好,也總不會出錯。
眼下,孟開平是一路之長。他出聲,沒人敢駁面。燈籠裡頭搖曳的晦暗火光映在男人臉上,愈發顯得他一雙黑眸深沉似墨,盯人的時候比野狼發狠還唬人。威壓之下,沈令宜也只好乖乖退了回來,老老實實側身行禮:「見過元帥……」
她不情不願的,聲音倒比蚊子哼唧還小。孟開平懶得同她計較,他一手將燈籠甩給侍從,一邊側首吩咐道:「胡將軍,沉將軍,今日已晚,餘事明日再議。」
侍從們恭敬退下,胡大海亦抱拳應了,先行一步。而沉周成則皺著眉頭,又在原地立了片刻,還是放心不下。
「令宜,早些回去。」他囑託道:「我和你娘在家等你。」
「噯。」沈令宜點點頭。
人都散了。望著她爹一步步走遠,寒風陣陣捲來,身旁的男人又不言不語,她扭頭頗為不快道:「孟開平,我又沒得罪你!當著我爹的面,你留我……」
「披的這狐狸毛,她送你的?」男人打斷道。
沈令宜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白狐斗篷,故意氣他:「不然呢?筠姐姐又不似你一般小氣。」
孟開平聞言一頓。冬日簌簌,最怕風雪。至純至潔的白狐皮配上一番冰天雪地的琉璃景色,想來必然極美。
可惜了。
「日後,沒有你爹的准許,你若再敢同齊聞道出城遊獵,我定會一併重罰,絕不姑息。」
沒想到孟開平冷肅道:「他此番挨了二十下軍棍,想來十天半月內也不敢輕易撒野了。你好生提點著他罷,免得好了傷疤便忘了疼。」
說完,他轉身就朝院內走。沈令宜被他驚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追了上去大喊道:「孟開平!你來真的啊?!你當真罰了他?!」
「不然呢?」孟開平被她給絆住,依舊面不改色道:「他是中過箭的,當日九死一生,今日卻以你涉險,難道不該罰?假使那箭再快些再准些,我想,你可沒有他那樣好的身板可以撿回一條命。」
「我、我……」沈令宜抖著唇,愧疚萬分道:「他若有五分錯,那我也該擔五分才對!你下這樣重的手,他……」
「他沒有異議。」
沈令宜怔住了。
「令宜,這也是對你的告誡。」孟開平微微一笑,繼續道:「我不會用軍法處置你,但你也該明白,你們都不是孩童了。你若傷了分毫,比起齊聞道,更傷神痛心的便是你的爹娘。」
「沐恩他沒有選擇,他的命不由他掌控,但你還有得選。」
「且多愛惜你自己的性命罷。」
沈令宜從出生起就認識他,至今一十叄年,從昌溪到應天再到徽州府,將軍百戰,戰必驚心。她始終當他是曾經那個漫山遍野瞎跑、田間地頭勞作的開平哥,何曾想過他竟會變得這般不留情面、不顧情分。
「開平哥,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她低低道:「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可沐恩他……換作從前,你萬萬不會傷他,不論他犯了怎樣的過失,你都會千方百計替他周旋。為什麼自應天走後,一切都變了呢?雙玉哥哥長久無信,思本哥哥待我們也不如從前親近,如今就連你……別瞞著我,難道是應天那邊出事了嗎?」
孟開平靜靜聽著,並沒有安慰她,只是道:「利慾薰心,權勢移性。莫要輕信旁人。」
(四十九)假意濃
「何必呢。」
院門外鬧出的動靜不小,孟開平方才進屋,便見師杭眉目低垂著款步迎了上來。
「令宜還小,你這樣嚇她。」她替他解了身上兜帽,柔聲道:「本就是一路哭著來的,這般回去,多半又要哭一宿。」
聞言,孟開平嘆了口氣,攥住她的手:「你是沒嘗過中箭的滋味,那滋味可不好受,莫說是哭一宿,恐怕都足以讓這丫頭將這輩子的眼淚哭乾了。今日嚇一嚇她,也免得日後惹出更大的亂子。她早晚會明白的。」
師杭默然。
尋常歡好時,她被他壓在身下環著他的肩,總能觸到那些可怖的舊傷。前胸、後背、手臂、腰腿……幾乎難以找到一塊巴掌大小、平整光滑的皮膚。傷疤有長有短,有寬有窄,卻無一例外的猙獰驚心。
「……這是什麼傷?」
「短劍傷。兩尺多的刃,沒了半尺進去,差點把老子捅個對穿。」
「那這處呢?」
「元軍的環刀。這刀又快又輕薄,比咱們使的利多了。若使得好,能一刀把人劈成兩截。」
「這處?」
「燒的。火銃追著屁股後頭,邊跑邊冒煙,丟死人。」
頭一回見,她就被嚇住了,於是一處一處地問來歷。問得多了,孟開平也煩了,這樣數下去,十八般兵器也不夠數的,春宵苦短豈能辜負?他乾脆直接將她翻了個身,繼續從背後進進出出。
「……別問了。」男人低頭吻她,堵她的話,將細細的嗚咽與呻吟聲全都碾碎在唇齒之間:「又不只我一個這樣,少見多怪。」
他說得輕巧,對血肉傷亡習以為常,可師杭卻深知其中厲害定比她看見的還要慘烈百倍千倍。連身為頭領的孟開平都如此,何況旁人?
男人回回發泄完,總推說自己渾身發熱,只盼能尋機折騰她第二回、第叄回。可惜師杭身子雖不差,但到底不能和習武之人相較,不管他如何口燦蓮花威逼利誘,頂多受叄回便再也支撐不住了。如此,孟開平亦無可奈何,只好匆忙洗過後便竄出去練武。
比一人還高出許多的長槍,在他手中竟靈如游龍,隨身而動。一點寒芒,一條紅弧,呼吸之間便可取人性命,威懾敵手。
果真是叱吒軍中的好武藝,那時,師杭倚在廊下靜靜瞧著。
她不願心疼他,更沒資格心疼他。因為他們這樣的男人,根本不需要那些虛無縹緲的眼淚和關懷,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刀一劍生生搏命換來的勝利——唯有滾滾血淚鋪墊而至的攻城掠地,才能灼動他們麻木死寂的心。
就像是執刀數十年的劊子手,殺人不過頭點地。日子久了,見得多了,即便犯人的頭顱落在腳邊也不會激起半分憐憫之情。
*
「軍棍也有輕重之別,齊聞道不過受了些許皮肉傷。今日的事,原是他求我做個樣子,一則警醒,二則好讓他在令宜面前賣個乖,哪知令宜那丫頭……」
都滅了燭火歇下了,孟開平仍輾轉難眠。想到沈令宜情急之下說的那些肺腑之言,他也不由得傷懷憂慮起來。
要在林中埋伏冷箭,首先得知曉齊聞道他們的行蹤。敵人陰毒些尚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自己人,真真透骨寒心啊。
除了最親近的幾人,孟開平沒走漏一絲風聲。他只說軍中出了傳信的探子,吩咐人速將齊聞道手下的護衛看管起來,逐一嚴查,沒想到今夜便服毒自盡了一個。
他不該多想的。然而死的那一個,恰巧從前在趙將軍手下任職,這又教他如何不多想?
「筠娘,我不通。」
冬日的夜,屋子燒著絲炭、籠著暖爐,如春般和煦。孟開平擁著她,卻覺得心仿佛丟在了外頭的數九寒天裡。
「我實在不明白,沐恩究竟何處得罪了趙將軍?」樁樁件件,孟開平絲毫不瞞著師杭,甚至還盼著她能解憂:「細揪起來,無非就是我與雙玉間有些嫌隙,何至於牽扯上令宜呢?」
師杭也不願見令宜身處險境,於是思慮再叄,評判道:「依我看,不會是趙將軍他們。若有仇怨,何不衝著齊聞道去?傷了令宜,除了牽扯麻煩,並沒有好處可得。」
「明日我親自去瞧瞧。」孟開平亦如此想,當即決斷道:「是也罷,不是也罷,總要查個水落石出。若當真是……誰也別想脫干係。」
「你去時,最好尋到那箭。」師杭靈機一動,提醒道:「我猜那箭矢上許是有些痕跡可查——譬如,你們紅巾軍與元軍的器械鑄造之法大有不同,南北各路人馬則各有不同。雖說未必精準,好歹也不至無所獲。」
處理這些事情,孟開平遠比她熟稔得多,又豈會思慮不周。其實他最擔心的,不是吃個悶虧,而是那群人會耐不住性子再次下手,畢竟暗箭難防。
「馬上就是年關了,你說要施粥放糧,那咱們便趁這月好生歇一歇,過個太平新年。」
這是難得的一段清靜日子,過了今年,他也不知明年後年會身處何處,可還能與她共度佳節。
「你想去哪,咱們便去哪。山中賞雪也好,城中熱鬧也好,只要你歡喜。」
孟開平撫著她的發,哄她入眠。
「筠娘,我會陪著你的。」
聞言,師杭將小臉埋在他懷中,狀似羞怯,輕聲道:「那我有一事求你……」
「何事?」孟開平隨口道。
「我、我想請個大夫來瞧瞧。」少女懵懵懂懂,面色緋紅道:「月信不調……想來不利有孕……」
(五十)顧周全
這話教孟開平立時怔住了,好半晌沒回過神。
男人半支起身,在一片昏暗中沉吟良久。他看不清師杭的面容,卻仍側首緊盯著她。
「你……當真……」
師杭知曉他想說什麼,因而並未多作解釋,只反問道:「將軍不便應允嗎?」
她問得小心,他卻愧疚萬分。孟開平當然想應允,這是樁令他日思夜盼的事。此刻,濃烈的歡喜與繾綣的情意幾乎要漫出他胸懷,可孟開平還是深吸一口氣,勉強平復心緒道:「筠娘,你莫要怨我,只是現下還不是時候。」
師杭心中一松。
「你驟然提及,我實不知該如何同你開口。」這廂,孟開平還顧慮重重,生怕她聽了不悅:「行房時,我從不敢弄在裡頭,正是擔心你在這關口有孕。興安城內百廢待興,應天城內又無依靠,我若帶兵出征,你可怎麼辦呢?我不能只顧自己。」
……孟開平。
你怎會如此想。
你何必替我想。
聞言,師杭依舊默不作聲,眸中似是一片失望之色。孟開平怕她不甚明了,乾脆將自己的打算一股腦說與她聽:「你現下年歲還小,自己還是個娃娃呢,我想的是再過兩年——過兩年,待令宜成婚後,齊聞道多半要調回應天去。屆時,你便隨他們一道回返。沉家嫂子和胡家嫂子都是可靠的,有容夫人在,旁人也不敢為難你。只要我得空,便常回應天述職,咱們不會分離太久。」
「從前我總覺著,沒有爹娘兄弟,亦不必受制於人。可現下我有了你,只盼能為你想得更周全些。」孟開平輕嘆,又繼續解釋道:「局勢未定,即便有了孩子,我也怕對他不住。筠娘,你能明白嗎?」
當然明白。
師杭心想,只怕沒人比自己更明白了。
城破了,她身為師伯彥之女當日便該了結性命。只因著爹娘的籌謀、她的懦弱、命數的捉弄,諸般成全利用,才教她苟活到了今日。
可兜兜轉轉,眼前困局豈非與當初如出一轍?倘若她與孟開平有了孩子,叛軍敗了,孟開平定然難逃性命,而她和孩子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自裁。如此,她不僅要試著再一次了結自己,還要連帶著虧欠一條無辜的、與她血脈相連的性命。何其殘忍,何其不公。
孟開平,多謝你為我顧及許多。
但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的。
這句話哽在師杭喉間,想說卻不能說。她既盼著有朝一日遠走高飛,又需要男人的真心來庇佑她此刻安穩。不折手段地活下去,虛偽做作地籌謀算計,這些都是師杭從前最厭惡唾棄的。而她恰已成為了這樣的人,日日做著這樣的事。
所幸午夜夢回之際,想到去了的爹娘,再想到生死未卜的阿弟和綠玉,師杭總會掙扎著堅定心中所求。
孟開平是個淺薄沒學識的,他雖不十分想要孩子,但也不會把事情做絕。師杭估量著,未免萬一,還是由她來絕此後患才好。
「柴媼走前曾叮囑我,調理身子是要緊事。」少女略帶愁容道:「每逢月信,腹中常絞痛難忍。說起日數,時而二十日,時而四十日,也總算不准……原先在府里請過些大夫開藥,如今已許久未吃了。」
孟開平將她肩上的棉被掩好,攬入懷中道:「莫怕,左不過是請郎中的小事,明日我便從軍中叫兩個人來診脈。」
聞言,師杭卻搖搖頭道:「醫術道廣,各有所長,不知可有專擅千金一科的大夫?」
「軍中都是男子,哪裡有……」孟開平一時想不起,正準備打發人去城裡另尋,可巧心念一轉,還真教他記起個人物來:「嘿,倒真有個現成的!」
旋即,他興沖沖拉著師杭,獻寶似地說道:」前幾日袁復同我回稟,提起軍中有位郎中總嚷嚷著要回鄉。那老頭說,自己治慣了閨閣小姐,治不來這些打打殺殺的外傷。哼,我一聽便知他在扯謊,男人身上的刀劍傷豈非比女子的疑難內症好治多了?分明是託詞而已,我看他藉口要跑才是真……」
「他人現下何處?」師杭越聽越不妙,急切道:「回鄉去了嗎?」
「哪能啊!關起來了唄。」孟開平一臉不屑道:「老子這兒可不是那麼好走的。想脫身?少說也得教他褪層皮。」
阿彌陀佛,幸而還沒死。師杭聽了,忍不住勸道:「醫者仁心,救人性命,你又何苦為難呢?」
孟開平淡淡道:「筠娘,咱們又不是非他不成。你若想見,明日我將他提來見你就是。許他一月功夫,諒他也不敢治不好。」
師杭抿著唇,不置可否。
見狀,孟開平當即改了種說法:「嗯,你說的有理,一切依你。」
師杭狐疑地望向他,只見孟開平又嘻嘻笑道:「明日我便將他請出來,先好生賠罪一番才是。老先生若能將你醫好,那便是我孟開平的大恩人,必得備份厚禮答謝!」
*
誰曾想,說好的明日,卻因為那老先生的一場病拖了又拖。
直到臘月尾,師杭才終於得見了這位舊識。
「大夫,我……」
「姑娘,靜言。」
隔著床帳,王蓮芳一手搭脈,一手捻須。他闔眸診了半晌,方才幽幽開口道:「連翹,開個清心的方子。」
「哎。」跟在他一旁的丫頭應了一聲,麻利地取出紙筆,默好了方子便遞給她師父。
「姑娘,心不靜,氣血不暢,長此以往則淤塞漸重,於百事皆不利啊。切記,切記。」王蓮芳仿佛著急趕科場的舉子一般,匆匆交代了方子,收好藥匣便眼見著要遛。
「大夫,煩您留步。」師杭趕忙喚住他:「小女尚有一事求解。」
「唉,姑娘,你本無病,且恕老夫無能,不如另尋高明。」此地不宜久留,若非受那匪頭脅迫,他萬萬不會攬此麻煩。王蓮芳當即推拒道:「房中無人侍候,老夫還是避嫌為妥。待這幾劑藥吃罷,再來為姑娘請脈。告辭,告辭……」
「王太醫!」師杭眼下也顧不得什麼了,她急得直接撩開帳子,質問道:「昔年你蒙冤垂死,是我父親執言為你翻案,教你在牢中撿回一條命。如今我有求於你,你卻要獨善其身嗎?」
王蓮芳大驚失色,聞言,立時回首看去。一旁的連翹甚至失了手,將案上的茶盞打翻在地。
師杭眸中蘊淚,含恨道:「阿娘她看重你的醫術,准你入府問診,六年間,我師府予你的恩惠足夠你開上三五間醫館了!王太醫,難道在叛軍中效力久了,便不敢認我了?」
「不、不……」王蓮芳顫巍巍跪了下來,重重叩首道:「小姐!是老頭子我眼拙,竟未、竟未認出……」
「孟開平原想將你關到死,是我發話,才將你放了出來。你既無能,瞧不出什麼病症,不如再回去待著罷。」
王蓮芳早年在宮中太醫署任職,遇難後被逐出了宮,幸得貴人搭救,才能在徽州一片有個容身之處。他在後宮與高官內眷的閨帷中行走多了,年紀又漸長,倒鑽研出了兩條醫術之外的金科玉律。
干這行,一是要心思活,官眷們不露面不直言,他也得猜出真意;二是要嘴巴嚴,越富貴的人家,亂出生天的事就越多,他聽見了看見了,只能爛在自個兒肚子裡。
眼下的情形,他心念一轉,無需多問便已猜出了大概。總管大人家的這位小姐,從前望聞問切時,他曾斗膽窺過數回玉容,當時便覺容貌綺麗。若非僥倖投了個好胎,落到尋常人家只怕是樁禍事,沒想到果真言中了幾分。
他慌亂不堪,勉強憋出幾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話,師杭聽了卻冷笑一聲:「我沒功夫同你敘舊,只問你一句——可有避孕的好法子?不拘如何用,更不拘傷身與否,只求隱蔽些、不易教人察覺。若有,速速開了方子交與沉家姑娘,過兩日她會喚你過去。」
說到這兒,師杭頓了頓,還側首瞥了他一眼:「若沒有,你便回去替自己備副好棺材罷。」
霎時,王蓮芳連話都說不出了,面色慘白勝雪。他實在想不明白,不知她遭逢何等變故。否則,從前嬌養的閨中小姐,怎會變得如此果決狠心?
恩威並施,是師杭從孟開平身上學來的手段。這王蓮芳雖是舊人,卻是個膽小怕事的,若不逼他一把,她又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王太醫,你不願在這軍中,我可以幫你。」
「按我說的做,你可以在城內重開醫館,絕不會有人阻攔;做好了,若你想走,錢糧要多少有多少。」
師杭平靜下來,兼之施恩道:「此事一了,你也算報了我父親的恩情。往後兩清,再無虧欠。」
(五十一)盼忍冬
這是冬日裡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整夜。
冬日夜長。天還沒亮,院落寂靜無聲,屋內也昏暗一片。有些朦朧的雪光與月光流轉在床帳間,略映出了其內的溫情繾綣。
「……將軍。」少女面如芙蓉,嬌若桃李,伸出一隻玉臂柔柔地勾住了身側之人:「府外既已支了棚子,何日施粥?」
「今日。」男人微闔著眸,十分自然地側首吻她,又將她裸露在外的手塞回了被褥里捂好,怕她受寒。
「今日?」可聽了男人回話,師杭哪裡還待得住,只怨他半點不與自己多說。圕請到渞橃網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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