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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盡江南百萬兵 (77-82)作者:糯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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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6: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七十七)禁庭春
至正十九年,叄月,大都宮中幸苑春深。
臨水亭外,翠鸞樓層層檐角飛翹,其其格遙望頂閣漆紅的闌干,向身側的宮人問道:「那兒便是淑妃倚闌弄笛之處嗎?」
聞言,宮人面色稍顯為難,但還是恭敬回道:「正是,當日陛下夜遊幸苑……」
據傳當夜,月華如水,波紋似練。帝至臨水亭,忽聞岸上翠鸞樓有笛音,吹一詞云:
蘭徑香銷玉輦蹤,梨花不忍負春風。
綠窗深鎖無人見,自碾硃砂養守宮。
帝聞之幽切,便問左右宮人曰:「此何人吹也?」
有知者對曰:「師才人所吹。」
帝雖知,未召也。及後夜,帝復游此,又聞歌一詞曰:
牙床錦被繡芙蓉,金鴨香消寶帳重。
竹葉羊車來別院,何人空聽景陽鍾。
又繼一詞曰:
淡月輕寒透碧紗,窗屏睡夢聽啼鴉。
春風不管愁深淺,日日開門掃落花。
歌中音語咽塞,情極悲愴。帝因謂宮人曰:「聞之使人能不悽愴?深宮中有人愁恨如此,誰得知乎?」
遂乘金根車至其所。才人見寶炬簇擁,趨出叩頭俯伏,帝親以手扶之,笑謂才人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今夕之夕,情圓意聚。然玉笛,卿之叄青也,可封為圓聚侯。」
……
自此後,「春夜月下玉笛吟」的故事在宮人間口耳相傳。而傳聞中的那位師家女,僅不過數月光景,便已從小小才人升為寵冠六宮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雖得寵,卻是個冷美人。陛下為使她展顏一笑,奇珍異寶無不賞賜。」
宮人說到這兒,又引著其其格去瞧那樓之匾額,只見原先的翠鸞樓竟改作了奉御樓,想來也是因淑妃之故。於是,其其格不禁蹙眉道:「如此說來,她可真是好命。宮中女子多是才貌俱佳,卻終生不能得見天顏。她竟只作了一首曲、幾句詩,便教陛下刮目相看?」
這位夫人身份不凡,父親與夫君皆官拜丞相,足以稱作是整個大元最有權勢的官眷了。宮人絲毫不敢得罪,一五一十道:「淑妃娘娘出身書香門第,音律書畫皆信手拈來,其為人又十分良善可敬,能得陛下喜愛也是情理之中。您此番見了娘娘,便知其謙和脾性了。」
其其格聽後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其實,若非她夫君福晟有言,她才懶得來見這女子。福晟當年曾與師家女有過婚約,如今又助師一寧在後宮步步高升,說是舊情全無,誰信呢?巴望著出頭的女人這麼多,偏要選姓師的漢女,可真真是慪死她了。
其其格雖這般想,卻還是掛著體面的神情隨宮人前去覲見。這並非她頭一回入宮,可到了淑妃住處,見了那富麗堂皇不遜於皇后寢殿的天怡堂,還是難免吃驚道:「此處我記著,原該是柏香堂才對……」
「夫人沒記錯。」宮人答道:「此處離清寧殿極近,陛下便賜給了淑妃娘娘居住,更名為天怡堂並著人好生修繕。」
聞言,其其格壓下心內的異狀,止步候在殿外。一陣通傳後,數名容貌綺麗的宮女魚貫而出,規規矩矩列為兩行。她們先是向其其格行禮問安,隨後便侍候著她向堂內行去,其中一個領頭的女子開口道:「福夫人妝安,娘娘知您要來,早盼著了。」
其其格暗暗冷笑,只怕盼的不是她,而是她夫君罷。
「勞她費心。」其其格意味深長回道:「妾也早盼著今日相見了。」
堂內植柏,蒼翠雅致,並不似尋常宮殿內繁花緊簇的多姿模樣。其其格一路行去,心不在焉地觀賞了幾眼,真正想著的卻是兩人見面後該打些怎樣的交道——她這股氣憋了太久,倘若兩人爭執起來,那位可是能恃寵生驕的……
然而,再多的想法都是無用的。待其其格第一眼見了師一寧,便知道今日怕是吵不起來了。
那真是個氣宇清越的女子。最照人眼目的,其實並非她的容貌,而是她通身的氣質。元廷宮中,連一縷煙都籠著窮奢極欲的絲絲靡光,可她端坐在一片金碧輝煌的裝飾之下,卻恰似一汪泠泠秋水,不染纖塵。只見她頭戴素色的觀音紗,上著一件月白袖襖,外罩水田青緞長衣,下系一條梅花暗紋白綾裙,飄渺渺若將乘風而歸,果然無愧「太真仙妃」的美譽。
師一寧本側著身垂眸點香,聽聞來人,便放下手中香匙望過去笑道:「夫人快些請坐。」
不是說這位娘娘不大愛笑麼。其其格心中納罕,但落座後見一眾宮人都默然退了出去,她便知這位是有要事相談。於是,她乾脆也收起了倨傲神色,正襟危坐起來。
「夫人覺著這香如何?」師一寧淺笑著解釋道:「林下松風曲,爐邊柏子香。這樣天生天養在山林里的『雜香』,不夠金貴,原是不配用在內廷的。」
「香是好香。」其其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好作答,只得實話實說道:「不過太淡了些,便是熏衣也勉強。至於熏屋子,怕是不到半刻便散了。」
聞言,師一寧立時掩唇笑了,頷首道:「夫人說的不錯,這香原也就是南人士子附庸風雅才用的。那夫人愛焚些什麼香呢?」
「先前愛用沉光香。」其其格回道:「不過成婚後,因子徵只愛濃香,屋內便常焚馥齊香了……啊。」說到這兒,她頓住了,旋即抬眼覷著師一寧,裝作不經意道:「子徵是妾夫婿的表字,娘娘怕是不知罷?」
這話其實問得十分刻意,並不巧妙,師一寧很快置之一笑道:「我曉得夫人與我頭回見面,難免拘謹,不過,大可無須如此。深宮寂寥,我家並不在大都,宮中也沒有族親,是我聽聞夫人性子直率爽朗,便央求福大人一定要讓夫人常進宮來,陪我說說話。咱們年紀相仿,自是能夠相互體諒的,夫人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福晟與師一寧間另有傳信的法子,其其格早已瞭然。前朝與後宮迥然不同,但也是息息相關的,她雖然不快,卻干涉不了什麼。可方才師一寧這樣直接了當,在其其格看來,簡直同挑釁沒什麼分別。
「娘娘不在妾面前稱『本宮』,實在是抬舉妾了。」其其格強壓著火氣,冷哼道:「娘娘雖在深宮卻耳聽六路,京中之事無一不曉,怕是也該曉得,我與福晟間原先並不和美。他心中另有所系,我也與他並不熟稔,新婚不久,他便拋下我去了前線……那段時日,我當真盼著他打敗仗,敗得他追悔莫及才好。」
蒙元姑娘是草原上肆意的風,可一旦風有了中心,便再也飛不遠了。她毫不諱言道:「但當他真的打了敗仗回來,看著他傷痕累累的模樣,我又揪心欲死,恨不能往後替他上戰場才好。女兒家既嫁了人,誰不懷揣一腔痴情呢?我亦不能免俗。幸而他留在大都這半年多,我同他才算真正交了心,他待我也愈加親近,連府內漢女出身的侍妾與樂妓都遣了大半。可偏偏在這時候,你要見我……」
其其格直視著面前的清麗女子,幾乎咬牙切齒道:「淑妃娘娘,你為何非要提點我,他到底曾對誰錯付過真心呢?那個叫師杭的女人,是你的族姐啊!原該進宮的是她才對。我一看見你,便會想起她。」
即便她從未見過師杭,也猜得出姓師的漢女約莫是何模樣——就是五分如師一寧的模樣,五分如府內那群鶯鶯燕燕的模樣。
福晟或許仍對過往念念不忘,對此,其其格實在難以介懷。她只能將一切歸結為那女人生得太美,心機又太深。
「她在叛軍中如魚得水,靠著一張臉,連那孟開平都被勾倒了。你們師家怎麼出了個這般辱沒門風的東西?還是說,你也如她一般,只不過是將手腕使在了陛下身上?」
這話罵得實在是很難聽了,其其格以為師一寧聽了,臉上會浮現各種不自在的神色,可是她又料錯了。
只見師一寧面色平靜如水,依然不慌不忙道:「您若是在兩年前同我說這些,我一定羞憤欲死,可惜,在宮中熬了這麼久,難聽話我早就聽夠了。夫人別忘了,我是從最微末的才人爬上來的。」
元帝後宮足有千餘佳人,未有寵的,與宮女無異。她們在宮外都是家中養尊處優的閨秀,可進了宮,凡是不能忍受磋磨、不能討陛下歡心的,就只有等死一條路。從前她於奉御樓上吹笛得幸,既是處心積慮,也是迫不得已。
「夫人您出身怯烈氏,既是搠思監大人愛女,又是福大人之愛妻,高貴不凡,生來無憂,自然不曉得我們漢女的苦。」師一寧緩緩起身,柔聲道:「我那阿姐當年能同福大人訂親極為不易,可說到底,不過是少時情誼、過眼雲煙罷了。如今你二人夫婦一體,又何須顧慮身投叛軍的她呢?大家都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兒女情長本就算不得數。」
「至於我麼……」師一寧長嘆一聲,繼續道:「如今跟福大人在同一條船上,也是身不由己。他沒了我,算是少些門路;我若離了他,也難以固寵。師家的聲譽已毀,但有我在,便是保不了族人榮華富貴,總不會教他們遭難。」
其其格默默聽罷,又細細打量了她半晌,心念微轉。
她聽得出,師一寧是在示好,也是在示弱。畢竟帝王之幸未必長久,她獨自在宮中如浮萍一般,實難立足。可是其其格又想,她同自己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便是解開誤會,她們也做不成姐妹的。她實在厭惡漢女,並不屑於同師一寧打交道。
師一寧許是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哀哀淒淒地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憾道:「夫人執念蒙漢之別,可我於後宮所見之困頓,並不分蒙漢抑或是高麗。天下女子皆苦苦煎熬之,自由之望,難於登天,並不全然是出身造就。夫婿父兄、親族師長,無一不是坑害負累。」
其其格尚在雲里霧裡,對她的話一知半解,於是只當這女人長久困在深宮太過煩惱,不耐敷衍道:「娘娘在後宮已是翹楚,旁事則該寬而待之,莫要自尋煩惱。我夫婿父兄待我都極好,可知天下女子並不全然如此。」
聞言,師一寧一怔,喃喃道:「福大人他……果真待您極好麼……」
其其格無意同她多言了,她暗下決心,往後還是莫要再來了,她與此人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妾今日也叨擾許久,便不厚顏久留了。」
說罷,她起身隨意行了個禮,旋即退後幾步,轉身便要向外行去。然而意料之外,師一寧卻又攔住了她。
「夫人留步。」師一寧堅定道:「且再聽我一言。」
……
晚間,福晟回了府,一進內室便見其其格獨自坐在燭火旁望著燈台出神,案上還擺著一本剛翻了數頁的《論語》。
她原是從不看漢書的,只因他通曉漢學,她便心甘情願一點點學起。
福晟輕輕繞到了她身後,替她披了件外裳,極溫和問道:「今日進宮,同淑妃可聊得來?」
其其格驟然回過神,見夫君歸來了,趕忙乖順投入他懷中,半是欣喜半是埋怨道:「那個師一寧說話好生無趣,先是同我談起薰香,又同我抱怨許多,怪裡怪氣的……」
「薰香?」福晟的面色在燈影下半明半暗,根本看不清楚神色:「她問你什麼了?」
其其格答道:「左不過是說她愛柏子香,我卻聞不來這麼淡的香。也就幾句話罷了,並沒問什麼特別的。」
福晟聽了,淡淡應了一聲,意味莫名道:「宮中近來新進了位八面玲瓏的張麗嬪,頗得陛下喜愛,她心緒低落抱怨幾句也是尋常。你若不樂意,往後便不必再去了。」
其其格也是這般想的,她只盼著過好自己的日子,哪裡願管旁人的閒事?福晟摟著她,她醉心於男人寬闊溫暖的懷抱,仰頭嘻嘻笑道:「幸而我夫君如今只愛我一個,我可不必與那麼多女人爭寵。」
福晟不禁扯唇一笑道:「若將你送進宮,怕是半月也活不過的。」
兩人就此按下這事不表,然而到了夜裡就寢時候,其其格為福晟打理衣物,卻莫名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味道。
她心中一驚,拿起正要掛起的那件長衫又細嗅了嗅。
隱隱約約,渺不可聞,但確是柏子香的味道。
福晟已經歇下了,今夜他回得晚,屋內並沒焚濃郁非常的馥齊香,故而其其格才能留意到這細微之處。那件長衫是福晟在府內書房處理公文時常穿的,今兒白日裡穿的便是這件。想到這,其其格的心跳個不停,又慌又亂,直到她躺下來,腦子裡還是離宮前淑妃最後望她的眼神。
那時,她同她說了什麼來著?
「……夫人不該耿耿於懷一個『師』字,其實這世上最難測的,還是枕邊人。」
窗邊已掛上了夕陽餘暉的光。師一寧回身望著她,眼神悲憫,語氣涼薄道:「伴君如伴虎,夫君亦是君,夫人可不要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七十八)鴻雁書
一月後,天門山,已至春末時節。人間桃李漫,流水飛埃過。
朱同負著沉甸甸的行囊方至寨門,迎面便見一群孩童嬉戲打鬧著跑過來,於是他停下腳步立在階前,微笑喚道:「阿申。」
那領頭的男孩一聽,回首望去,頃刻間便滿臉欣喜:「朱大哥!」
朱同彎腰張臂,他衝到朱同面前,輕巧一躍便掛在了他身上,其餘孩子也紛紛湊過來圍在朱同身邊。阿申先開口,興奮難抑道:「你怎的這麼快便回了?不是說至少叄月嗎?」
「小賴皮猴子。」朱同輕捏他的小臉,溫和回道:「原是要再待半月的,但我那友人家中有事,便提早與我分別了。我想,一人留在那總無趣味,不如早些回來。」
阿申聽了,又睜著雙大眼睛,切切追問道:「那你這次回了,還走嗎?」
朱同想了想,噙著笑反問道:「你想要我待多久呢?難不成一輩子?」
「這就不該問我了。」阿申亦狡黠笑道:「你走這兩月,大當家的不在,都跟丟了主心骨似的。筠姐姐放心不下,燕寶姐也常發獃愣神。你若甘心待一輩子,想來,咱們南燕寨可不會攆你走。」
提起這寨中之人,朱同心中一暖。他將阿申放了下來,轉而道:「你們近來跟著阿筠識字讀詩,想必也快要坐不住了,且去玩罷。這兩日我同阿筠另有商量,待事了了,再喚你們去塾中進學。」
說著,他從包袱里摸出一大摞油紙包好的松子糖來,邊散給孩子們邊細心叮囑道:「切記,一日不可多食,免得將牙食壞了。」
「噯!」
孩子們一齊聲應了,蹦蹦跳跳的,歡喜得簡直如過年一般。
大家幾乎都笑鬧著跑開了,然而阿申捧著糖,並沒有即刻離去。他仰頭對朱同道:「對了,朱大哥,咱們那書院有名字了。是筠姐姐想的,昨兒剛刻好字。」
「哦?」朱同新奇不已:「原先不是說等我回來再想名字麼,她竟已思定了?取的什麼字?」
「我不說,你還是自個兒去瞧罷。」阿申卻一擺手,賣起了關子:「筠姐姐可不愛吃松子糖,你若沒帶旁的禮給她,小心她惱你!」
思及佳人蹙眉薄惱的模樣,他可還未曾見過呢。朱同無奈苦笑,旋即重新背好包袱,胸有成竹道:「放心,我自是為她備好了上上之禮。」
……
這一日,原本是晴光大好,可到了午後,天竟蒙蒙暗沉了下來。
師杭推開窗,聽著林中風掃竹葉的簌簌聲,搖頭嘆息,只好去院裡將曝了大半的書又一本本收回來。
她專心低著頭,默默想,當真是如一場夢般。轉眼間,一年時光便又過去了,這樣無憂無懼的日子是她原先根本不敢奢求的。
去歲五月,她才離病榻,便拼著一腔壓不住的心氣自南雁寨啟程。為避風頭,她並沒有立時去往鄱陽,而是選擇與朱同一道周遊各地。他們不僅走遍了江浙,最遠還去到山西與湖廣一帶,見識了從未有過的遼闊。想看更多好書就到:j iz ai2 4.c om
從五月至次年二月,師杭去看了長江、黃河,去登了黃山、雁盪山和五台山,她終於,去到一個個安寧抑或是戰亂之處,用自己的雙眼與雙足去真實地丈量這個國家。
她以為自己不敢的,她也曾在路途中質疑過自己究竟能否堅持下來。然而事實是,她遠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勇敢堅韌千萬倍。城破家滅,經歷過軍中那幾年,以及最後那場死裡逃生後,師杭覺得這世上再沒任何禍事稱得上渡不過了。便是說破天,不過生與死,她幾乎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可怕?
直到行完這漫漫旅途,再回到南雁寨時,任誰都瞧得出她心境大不相同。如今,她笑是真心的笑,哭也是真心的哭,再也不必向他人掩飾作偽。從前困擾她的種種問題,大多也有了解答——例如,書到底是矇騙人的還是成就人的?
師杭想,的確不可盡信書。可也正是因為她讀過那麼多書,在切身見識過書中所寫後,再回頭細讀,簡直有醍醐灌頂之感。
這廂,師杭正忙著思緒紛飛,全然沒有留意到院外的動靜。待她抱了書冊,款步回身,霎時便見一高大身影擋在面前。
「大同哥!」師杭被驚著了,當下不禁後退半步,旋即撫了撫心口道:「何苦來哉!人嚇人,嚇煞人,也該出聲才好!」
「我倒是喚你了。」然而朱同頗為歉然道:「卻沒見你回神。」
師杭聞言長舒一口氣,瞧見他,也是按耐不住開懷歡歡喜喜道:「我收了信,估量著約莫還有叄五日才能見你,怎到的這般快?」
「若再不回返,怕是此處便不需要我了。」朱同指著院門口立著的木板並板上剛漆好不久的墨字,打趣道:「『一字書院』,倒是好名字。只是一字成師者,你我二人孰堪大任?」
師杭眉眼彎彎,學著書生模樣深深一揖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說罷,二人對視一眼,皆朗聲而笑。
「大同哥,你這一去,教人好生掛心。」
師杭說著,引他進屋將成堆的行囊先放下。朱同放罷,理了理衣袖與之對坐答道:「這也是意外之喜,路才過半,竟能收到與你相牽的消息,我如何還坐得定?我此番緊趕慢趕,為圖省事,乾脆連水路都不走了。阿筠,一切為的就是這兩封信,一封是我各處朋友傳來的確切消息,還有一封,來自潮州。」
「潮州?」師杭怔了一瞬,下意識道:「是師家?」
師伯彥家中有兄弟叄人,她父親行二。數月前師杭便已得知,她的伯父亦出仕,如今正任潮洲路總管。
「正是。」聞言,朱同從懷中取出那兩封被仔細保管著的信件,溫聲道:「你且看,看罷,咱們再議。」
師杭強壓下心底的不安,穩住心緒接過了那兩封信。拆開第一封,展開,字句極短。師杭細細閱過,終是垂下眼睫輕嘆道:「果然,還是沒有杭家的消息麼……」
信中是朱同友人的口吻,那位公子親去杭州城尋訪,未果,故而無奈告知。朱同回道:「雖說未果,倒也不算毫無所獲。杭家人原先流散於城中,張士誠據城後,他們決心舉家搬遷,只是不知究竟去向何處。如今未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了。」
「既是避禍,總不會教人輕易得了蹤跡。無論如何,大同哥,煩你替我深謝這幾位公子。」
師杭搖搖頭放下這張信箋,確信道:「我舅父半生鬱郁,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對元人官員向來是沒有好臉色的。至於張士誠,聽說他手下橫行無忌,極愛搜羅珍奇物件。可知他們見了杭家的藏書閣與藏寶樓,決計不會放過。想來,這又是一場血海深仇了。往後若再試著去尋,必得繞開元廷與張部所據之處。」
聽到這兒,朱同也憶起一樁要事,忍不住憂心道:「阿筠,我曾聽我父親說過,杭家有塊唐時昭宗賜下的鐵券,是族中至寶。執此券,可免死。」
聞言,師杭頷首道:「確有此物,我兒時曾親見過一回。『長河有似帶之期,泰華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將延祚子孫,使卿長襲寵榮,克保富貴』,這便是其上所言。但當今兵亂不斷,又兼改朝換代,不知是否遺失,更不知有何可為。此物於杭家人是至寶,於尋常百姓看來,怕是只值幾斛穀子了。」
朱同心中百轉千回,他原想說,紅巾軍最是看重世族文士,天家自隋唐時便對杭家恩寵不斷,若將鐵券呈與齊元興,許是能換得一隅庇佑。但他又顧慮著師杭的過往,並不好開口,只得轉而道:「既如此,那便再看第二封罷。」
於是師杭拆開了帶有潮州落款的另一封,她已許久未與師家人有過往來了,還以為信中會是伯父的慰問之言,沒想到主筆者卻是位意想不到的人。
「叄妹妹?」師杭驚得立時起身,訝然道:「她怎曉得我在此處?」
沒人能解答她的困惑,於是她秀眉緊蹙閱過這封信,每一字都看得極細。良久,師杭看罷,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將信重新折了回去。
「我得去尋阿纓來,才好了結此事。」
(七十九)劫相濟
張纓回寨當日,夜暮時分,簇簇火光照亮了整個苗寨,映得天色宛若白晝。
她身為寨主一騎在先,攬盡了苗寨男女老少期盼的眸光。月余間,大家都盼著她得勝歸來,成功收攏更廣闊的地盤,幸而她也未讓大家失望——
此一行,不戰而屈人之兵。她已然掃清了徽州地界僅剩的苗軍勢力,並將其盡數歸於麾下。
回程的路上張纓便想,她父兄數十年都沒有辦成的事情,她只用了五年便做到了,這何嘗不是冥冥天意?接下來,她要去收服更多的勢力,直到苗人可以獨立於蒙人與漢人之外長久安居。即便他們因她奪權而含恨怨憤,如今在九泉之下見此局面,想來也會嘆己所不能及。
今晚的苗寨是歡慶的樂土。饒是外界紛紛擾擾,無人能料將來如何,但至少眼下他們是暢快自在的。山下的太平府似乎也注意到了苗寨的異動,遣人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盯梢,城門處的守備也來回巡視不斷。
可這又有何妨?寨中照樣載歌載舞,極盡慶賀。
「那花雲怕是要一夜無眠了!」
張纓喝得半醉,舉杯大笑道:「他們同元軍打了幾年,尚不如咱們一戰之獲。這太平府的頭把交椅不如讓給咱來坐!」
想起那一車車望不到盡頭的糧草運進寨門,眾人頃刻間都興奮呼號起來,一齊道:「攻下太平!攻下太平!」
「哎哎哎!莫要起鬨!」然而張纓卻抬手制止他們,高聲道:「咱們的對手可不是紅巾軍,讓你們去管漢人,你們管得來嗎?花雲治城無過,何必自找麻煩,既然要打,那就打些硬仗才好!」
於是便有人問道:「大當家的,哪裡的仗最硬?」
聞言,張纓翹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將酒杯一丟,豪氣十足回道:「天下風雲出我輩,我輩豪傑則盡匯浙贛。這兩處的苗軍元帥才是真正難啃的骨頭!諸位,待過些時日,咱們便動身前去!教他們好生瞧瞧咱們南雁寨的威名!」
自攻滅北雁寨後,眾人皆未嘗敗績,自然不會有絲毫懼意。一時間,叫好聲此起彼伏,滿堂幾乎成了個歃血為盟的情形。張纓對此士氣頗為滿意,據此,她已能想見不遠的將來是如何一番可望局面。
她才不怕戰亂,最好越打越亂,亂成一鍋粥,苗人才有可乘之機。畢竟他們人數太少,又沒有爭奪皇圖霸業的可能,只好跟在各方隊伍後面伺機而動了。
聽聞紅巾軍攻下徽州後,自浙東一路連勝,如履平地般殺入了江西。張纓想,這不就是個絕佳的機會嗎?紅巾軍西有陳友諒,東有張士誠,腹背受敵間根本無暇顧及匿於山林的苗人。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做蟬或做螳螂都不好,還得是黃雀才能得利。
直到後半夜,天將明時,宴才終於散了大半。廳中桌椅翻到,不少人醉後便直接昏睡在地上,張纓似乎也醉得不輕,一路行去,腳步踉蹌,虛浮不堪。直到被燕寶扶進了房內,她才總算鬆了口氣。
「這群死鬼,灌起人來真是不要命。」張纓罵完小吐了一回,卸下防備,眼神便已重歸清明:「幸好你換酒換得早,否則醉個叄天都難醒。」
聞言,燕寶不由嘆道:「大家也是驟然鬆懈下來,想放縱一場,左不過一年難得一回,忍忍罷。」
「我這大當家的居然還要忍?」張纓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彆氣我了,我今兒要好生睡一覺,誰也別來打攪我。」
「那我去煮完醒酒湯罷,您喝了再睡。」燕寶擔憂道:「宿醉傷身……」
「誰若敢再擾我清夢,我就把他丟進地牢喂蛇!」張纓直接打斷她,催促道:「快走快走!」
燕寶見狀無奈,只得被迫起身離開,又替她將門細心闔好。
張纓自此倒頭便睡,哪知事與願違,這一覺果真睡得極不安穩。肚裡和心口似有火燒,那股莫名的灼痛感直教她痛得冷汗涔涔,連後背衣衫都濕了大片。好在半夢半醒間,她忽而只覺一陣溫涼貼在了額頭以及脖頸上,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心口的火漸漸熄了下去。她霎時覺得舒心不少,人也隨之轉醒。
「是你啊……」
張纓一睜眼,便見師杭端坐在榻邊的繡凳上。她身著藏藍絨布衫,下著同色百褶裙,前後掛著銀鏈圍腰,袖口和裙擺處都繡有蘭花——正是苗女的裝扮。然而盤好的髮髻與紅羅髮帶卻又昭示了她的漢女身份無疑。
「……你怎的不去宴上?」
張纓下意識問了這句,迷迷糊糊的,竟無知無覺這些都是昨夜的事了。師杭原本要將茶水遞給她,聞言卻僵了動作,茶盞突兀頓在半空。
這話,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有一個人問過她。
而那日也是軍中擺酒,破城後的慶功酒。
她當即不敢再想,匆忙將茶盞送至張纓手中,歸好思緒道:「你怕是醉糊塗了。昨夜非要強撐著,酒氣未散,內里淤滯,故而發了回熱。」
張纓聽了卻長嘆一聲,悵然道:「難道是上了年紀,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記得上回發熱還是我十來歲的時候,這都是哪一年的陳芝麻爛穀子了……」
師杭溫溫柔柔回道:「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怕什麼。你在外奔波輾轉這麼久,便是鐵人也難免疲憊,仔細將病祛了,再好生將養就是。」
張纓自小生長在寨中,漫山遍野尋罷,也尋不出如師杭一般文質端雅的姑娘家。縱有千般氣象、萬般變化,都架不住她低眉斂色緩緩道來,好一幅雲淡風輕圖。
張纓頭一回見師杭便極愛聽她不徐不急地吐字,更愛逗弄她而後再看她無奈翻臉的模樣。於是此刻,她又故意嬉笑道:「老話常說,久病成醫。你生了這麼多回病,一年倒有半年時日耗在床上,果不其然成了『神醫』呢!往後有你在,便是我燒個昏天黑地也無妨!」
師杭知曉她在打趣自己跳江後一直身子孱弱,故而只淡然處之道:「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走江湖的怕是沒幾個會喪命於病榻,你還是多提防著些仇家罷。」
「你說你,何苦咒我。」張纓見她裝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便覺好笑:「我若死了,怕是你先要哭死了,對你能有什麼好處?嘴上且不能饒人些。」
其實師杭才氣她有話不能好好說,不過鬥嘴歸鬥嘴,正事還是要詳談的。她守著張纓用罷湯藥,便正襟危坐開口問道:「你此番糧草從何而來?」
只一句便問到了點子上,惹得張纓也訝異看了她一眼。不過,這也正是南雁寨眾人謀劃許久決定搭救師杭的原因之一——這年頭,聰明人總是多值些價碼的,一萬名兵士也未必抵得上一位靠譜的師爺。
「還能從哪兒,搶來的唄!」張纓摸了摸鼻尖,似做了虧心事般,頗為不自在道:「咱們又沒那麼多耕地,不搶糧怎麼夠吃?總不能去啃樹皮罷?」
然而師杭並不理會她這一套。思及師一寧千里傳信方才傳來的警示,她直覺禍事將近,絕不能放過一絲波瀾。
「不管你是搶元軍的,還是陳友諒、張士誠的,往後半年內,絕不要再以身犯險。你搶來的實在太多。」師杭面色平靜如水,語氣卻凝結成冰:「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南雁寨若成了眾矢之的,誰肯來援?阿纓,我們賭不起。況我收到消息,太平府也未必太平了。」
說到這兒,她將先前之事全盤托出。張纓甫一聽聞「太真仙妃」的名號,當即恍然道:「原來是她!原來你的族妹便是這位娘娘!」
師杭當即不解道:「怎麼,你竟有耳聞?」
張纓頷首回道:「走南闖北,自然是聽過這名頭的。據說元帝極其愛重淑妃,凡其所好皆成之,凡其所惡盡除之。她位在皇后之下,而權則重於禁闈,與宮中其餘六位榮寵娘娘並稱為『七貴』。」
這是師杭頭一回從旁人口中聽到師一寧入宮後的故事,可無論如何,她還是難以將這些故事同年幼時那個天真純良的叄妹妹聯繫起來。師家自有譜載,從沒有女子入過宮,饒是得封誥命,多半也是憑藉夫君或是子孫蔭庇。師一寧怕是女子中品階最高者,也是唯一一個憑藉自己本事走到這一步的。
師杭無奈苦笑,看來這些年,大家都沒能過上安穩日子,她變了很多,旁人又何嘗不是呢?
「既然如此,那便將大半米糧散入城中罷,只留下寨中軍需便好。」張纓沉吟片刻,果決道:「總歸都是貧苦百姓,扶困救弱也是件積德事。想來有了這一樁善舉,那花雲將軍也不至於再對咱們橫眉冷對的了。」
其實南雁寨從前便常打劫官員富戶救濟百姓,不過自師杭來後,打劫便越來越少。一切只因師杭斷言,僅靠山匪行徑偶施善意是不會有長遠出路的。
「你肯聽勸,便是再好不過了。」師杭聞言欣然道:「我與朱同都是這般想。咱們與太平府的關係也太劍拔弩張了些,既然他們處處提防,那我們不如主動示好,往後若有敵來犯也好守望相助。」
「怎麼聽上去你倒與那朱同成了一夥的?」然而張纓卻不服氣般覷了她一眼,酸溜溜道:「原先留你二人是為了多些出路,若有朝一日南雁寨不成了,好歹能有人引路牽線投奔他處。沒想到你這丫頭非但不找由頭勸我降元,反倒常勸我輕信那城裡的紅巾軍,你說說你到底是什麼心思?該不會仍對那孟開平舊情難忘罷?」
一提起「孟開平」叄個字,師杭面色驟變。她從繡凳上豁然起身,擰眉冷聲道:「我說的是花雲將軍,同他有什麼關係?你莫要胡言!」
這疾言厲色的模樣也就只能騙騙旁人了,張纓看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便繼續加碼道:「那好,既然你待他已無舊情,為何不與朱同歸隱山林去也?難道你看不出那傻小子對你的情意?依我之見,你二人志趣相投,聽說他爹還是你恩師……真好個上等姻緣,若錯過了不知何處去尋。你若真瞧不上也無妨,咱們寨中多得是小伙子,都是個頂個的好漢,慢慢相看總該能瞧上一二個罷?」
她絮絮說了這麼一大堆,可師杭卻依舊不為所動道:「既然你覺得大同哥處處都好,不如收為己用。總歸他也打不過你,天長地久早晚便從了,當個山寨夫婿也不算虧待。」
聞言,張纓當即哈哈大笑道:「你這丫頭,果然對我的胃口!不過你恐怕不曉得,我早前是成過婚有過夫婿的。可惜那是個短命鬼,沒兩年便咽氣了。也是經了那一遭才教我覺著相夫教子當真沒趣,遠不如志在四方來得快意!男歡女愛的虧,吃一回就夠了,我這輩子是不會再將日子消磨在男人身上了。若將燕寶嫁去,說不準她會歡喜。」
師杭確沒想到眼前的女子只大她七歲,竟還經歷過喪夫。更重要的是,在喪夫後,她將整個寨子撐了起來,便是後來喪父喪兄,她也不曾退縮過。
「其實我也成過婚的。」師杭垂睫,突然低聲道:「跟了孟開平那麼久,誰不當我是他夫人呢?」
千萬人中相逢相識,他們的感情淪陷於生死之間。即便師杭不清楚自己是否愛他,但她十分清楚,此生唯有這一個男人能夠牽動她的心。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便是孟開平在堂前叩首懺悔一萬回,也決計給不了她想要的人生,她不能因為他的悔意與補償就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
「阿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師杭復又抬起頭,堅定道:「現下還遠沒到歸隱避世的時候,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活個樣子出來。」
「我與大同哥走過那麼多地方,見識到了民生多艱,將來我還想去更多的地方,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實事。如今我在寨中教書便覺很好,閒暇時編一編琴譜和文集也很好,這些都是我擅長的事情,也能沉下心。」
「說來不瞞你,長這麼大,我並沒幾個朋友。可是你、朱同、燕寶,還有這寨子裡許許多多人,雖與我萍水相逢,但我卻是真正把你們當親人摯友看待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是你們涉險將我從江中救起,是你們與我在各處寺廟傳信,是你們伸以援手才助我逃脫生天……不論我走到哪,都離不開你們的庇護,如果沒有你們,我連這一年好時光都不會有……」
說到這兒,師杭哽咽住,側過身以帕拭了拭淚。張纓也難得聽她提及從前的事,一時間百感交集,又是感懷又是內疚。
她也沒想到,原本因著報答師大人才伸出的援手,竟成了她與師杭間的紐帶,牢牢系住了兩人的情誼。
許是因為她們都是真性情的女子罷。
「但我們也害了你啊。」張纓長嘆一聲道:「直到現在,恐怕孟開平還以為建德城內的那一把火是你放的。那火燒盡了糧草,也燒盡了你的退路,我不敢想,倘若齊元興最終成了天下霸主會如何處置你這個『反叛之人』,我能做的只有竭力再護你一生罷了。」
「阿筠,我亦以你為摯友。」
聞言,師杭紅著眼眶望向她,眼中隱有淚光。
「說來,我還有一事想問你。」張纓抿了抿唇,轉而問出了一個壓在她心中許久的困惑:「你跟了孟開平那麼久,為何未曾有孕過?」
師杭沒想到她會驟然問起這樁事,張纓怕她誤會,忙道:「只是好奇罷了,難不成那孟開平真人不露相,內里竟是個銀樣鑞槍頭……」
師杭聽她越說越離譜,不由得面色一紅。孟開平行不行,她還能不知道嗎?默然良久,她才終於緩緩出言解惑。
「此事,這還得從我身邊的王太醫說起。」
(八十)露華集
王蓮芳抵達應天時,恰是四月初,春意漸退,暑氣稍起。
他是跟著沉周成返京的隊伍來的,啟程前,沉周成便對他百般叮囑此行不易,再返徽州許是數月後——
「容夫人將要臨盆,胎象卻不甚穩妥。多位大夫便多重心安,您老去了切記少說多做,莫管閒事。」
王蓮芳初初一聽,打心底里本是不想摻和的。畢竟人家並非尋常婦人,而是一方叛軍首領之妻。這事若辦得好,不過多賞些金銀財寶,可若辦得不好,腦袋多半就得從身子搬家了。
然而,饒是他憋了一肚子回絕之語,當著沉周成的面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因著全副身家性命都在徽州,從前他不得已受師小姐的脅迫,後來又在那位孟元帥手裡僥倖逃脫一遭,如今沉周成任此路長官,既發了話,他豈敢不從?醫之道,根本上就是講求「慈悲」二字,不幸遇上這群無賴,王蓮芳真是有苦說不出。
好容易到了應天,他還未來得及欣賞幾眼此城繁華景象,便被沉周成催命似的提溜去拜見齊丞相。齊元興早下令遍尋四方千金聖手,如今府內真可謂是人才濟濟。王蓮芳在其中瞧見了不少熟面孔,甚至於諸多著作等身的老前輩亦在此列。
但他並不慌張,面診前更是氣定神閒。王蓮芳對自個兒的醫術十分有底,當世名醫中,太醫院出身者少,專擅千金一科的就更少了。待他被請進內室望聞問切後,僅憑脈象並侍女的隻言片語,他便推測出這位夫人多半是胎位不正,生產艱難,一招不慎便是險之又險。
「夫人僅吃藥也是無用了,還須得針灸才行。」王蓮芳一邊叮囑連翹收起脈案,一邊捋了捋長須,四平八穩道:「下月便要生產了,當務之急是要先將胎位給正過來。孩子已然足月,若是保不住,怕是夫人也免不了性命垂危。此事必得老夫與另幾位先生合力,方才能夠有五成把握。」
曉月聞言,擔憂不已道:「竟只有五成把握?」
宿雲也道:「夫人說不準何時便發動了,哪裡還受得了針灸之苦?」
「吃不了針灸之苦,那便要吃難產之苦了。」王蓮芳看診時,向來一心撲在病根上,早將沉周成的吩咐拋在了腦後:「一屍兩命可不是開玩笑的,孰輕孰重,無需多言。再者,凡事哪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有,便也用不著這麼多高明大夫了,隨意尋個村裡穩婆來豈不更省事?」
好個不客氣的太醫,放眼滿應天大大小小的醫館,有誰敢似他這般回話。此言一出,曉月並宿雲的眉眼皆沉了下來,還不待她二人再問,容夫人卻撩開一角簾帳,溫聲道:「王太醫說的有理。事有輕重,用有緩急。」
她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唇色卻暗沉著,顯然狀況不佳:「王太醫,那此事便託付於您了。不拘如何用藥施針,只要能保全咱們母子平安,您便是我容淑真的恩人,更是紅巾軍中的貴客。」
這樣的諾言,齊元興許得,她自然也許得。這是齊元興與她的第四子,頭叄個孩子也還年幼,她若遭了什麼不測,留下他們沒了親娘又該如何過活呢?
王蓮芳見這位夫人果然是個大氣有見識的,便也收起了心中升起的些微不滿,客客氣氣道:「夫人莫怕,老夫定會盡力而為。」
盡人事,聽天命。治病救人同打仗殺人有異曲同工之處,一看本事,二看運氣,若是命不好,便是換了大羅神仙來也難救。他自是不敢託大應承個萬無一失的。
容夫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緩緩頷首,接著便喚人好生將王太醫送出去。王蓮芳甫一邁出院門,便見沉周成正在外頭候著他,一見他便道:「勞煩先生了,既來此處,不如順道再稍移兩步,為小女斷個脈罷。」
「沉小姐?」王蓮芳自是曉得他閨女是誰的,忙問道:「小姐身子有恙?」
聞言,沉周成卻搖了搖頭道:「並無不適。不過她成婚一載有餘,一直未曾有孕,心裡焦灼得很。」
原來如此。王蓮芳聽後不免鬆了口氣,但很快,他的思緒又紛亂起來。他可還沒忘,當初正是這位沉小姐聯合總管小姐暗中幫忙傳遞秘藥,這才教孟元帥栽了那麼大個跟頭。時隔許久,她竟又有意召他前去……
想到這,王蓮芳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生怕又有什麼倒霉事將要落在自個兒頭上。
近日齊聞道外出公幹,到了沈令宜住處,沉周成自然要與久未見面的女兒好生相談一番。王蓮芳在外間悠哉悠哉地品著茶,待這父女二人談罷出來,方才放下茶盞,起身行禮道:「見過夫人。」
如今,沈令宜也成了旁人口中的將軍夫人了。見了這位老熟人,她不由得展顏一笑,熱絡回禮道:「王太醫何必見外,在您面前,我不過還是個小丫頭罷了。」
王蓮芳也笑了笑,望著面前的年輕女子,往日舊事難免又湧上心頭。這廂,連翹已然知趣地將藥匣中的各類物件擺了出來,沉周成也避去了別處,王蓮芳便示意沈令宜落座,旋即將手搭上她的皓腕。
他闔著眸子,細細診了好半晌,就在沈令宜惴惴不安以為自己得了什麼不治之症時,王蓮芳終於抬眼道:「夫人寬心,您這脈象極好,所盼之事沒有不成的。」
「當真?」沈令宜訝然道:「我也請了些大夫來,卻都道我這需得細細調養,喝下好些湯藥。」
「再多的湯藥,也不過是安神罷了。」王蓮芳搖搖頭,好笑道:「您憂心自個兒有病,他們若說全然無病,豈非教人疑心醫術不精?依老夫之見,您且將心頭挂念之事稍放一放,再囑託齊將軍得空常回應天來,便什麼疑難都解了。夫妻之間,最怕的就是分隔兩地、獨守空房,這樣罷,不如讓老夫另給齊將軍開個方子,多加幾味壯陽滋補的藥,保管立竿見影不傷身……」
沈令宜原先聽得雲里霧裡,轉眼見王蓮芳滿臉和藹,又說起什麼「壯陽滋補」,一下子便全明白了。她當下壓不住羞惱,幾乎從牙縫裡蹦出字來,趕忙婉拒道:「成婚至今,我夫君確有大半日子都在外頭輾轉,我也是瞧軍中幾位夫人皆有喜,這才心急了些。是藥叄分毒,您還是莫要開方了。」
王蓮芳故而朗笑,連連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夫尚且會在應天停留些時日,夫人若改了主意,不妨再喚老夫來。」
連翹已然收好了藥匣,說罷,他便起身拱手,意欲告辭。沒想到沈令宜卻堅持要送他出府,短短几步路,她又在旁低聲歉然道:「您是個有德之人,一心救苦救難,又豈似我們這般的俗世末流人?今日您老既能寬宥往日舊事,不計前嫌,小女在此先謝過了。」
頃刻間,王蓮芳心頭警鈴大作。他知道這小丫頭嘴甜慣會哄人,可再會哄,也抵不上他的性命要緊啊。
於是他當即苦笑道:「小祖宗,您可莫要再提前事,千萬饒了我這把老骨頭罷!當日若非聽了師小姐的囑託,又兼有令尊沉將軍說情,孟元帥險些便將老夫給活吞嘍!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閻王,連你們紅巾軍中諸多好漢都不敢惹,何況我哉?老夫此生再沒什麼心愿,只要能再安安穩穩活個十來年,不用日日擔驚受怕的,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沈令宜是聽她爹說過當日情狀的,師姐姐走後,孟開平幾乎將與她有關的一切人與事都查了個底朝天,至於常入府請脈的王蓮芳自然首當其衝。
「關心則亂,開平哥他本也無意傷您,那時確是氣急了。」
沈令宜嘆了口氣,頗為內疚道:「師姐姐將我們都騙了……誰能想到,那藥竟不是給她喝下的,反倒是下到了開平哥平日所飲的茶水裡……」
孟開平是個不大愛喝茶的人,偶爾喝些師杭的茶水,除此之外喝得最多的便是白水。師杭房中常置兩壺,她自個兒只用其一,孟開平卻是隨手抓起哪壺便喝哪壺。故而,那無色無味的藥悄無聲息溶於水中,孟開平無知無覺足足喝了一年多。
「哎,夫人,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王蓮芳才不信她說的什麼無意傷人,當日那劍刃就冷冰冰架在他脖頸上,使他後怕得整叄夜睡不著覺,現下想來也是一肚子憋屈:「那孟元帥從未待您兇惡過,待老夫卻足稱得上窮凶極惡了!叄五個人兜頭過來便是長繩麻袋啊!甫一露面,連句話都不許說,揚言便要將老夫拖出去刮成叄千刀……」
王蓮芳談起這些,真是不堪其辱。他怕死,不幸遇上孟開平這樣的兵匪,竟連死都不准死得痛快——古往今來,有幾個惡徒配得上動用凌遲之刑?他犯得過錯還遠不至於罷!
「擅自下藥雖陰損了些,可老夫也是被脅迫的啊!要殺要剮自去尋師小姐,怎麼能將新仇舊怨全加諸在老夫一人身上?」
王蓮芳忿忿不平道:「再者,那藥可是老夫習醫五十載方才鑽研而成的,毒性微小,不過是令他一年半載內不得生育,停了藥便照舊無虞,又不是一輩子生不了……他一個年紀輕輕的漢子斤斤計較什麼!」
沈令宜聞之,也不知該如何調停了。站在王蓮芳的立場上想,他本無害人之心,實在是一場飛來橫禍;可換而替孟開平想一想,他才是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的那個人,師姐姐並一眾人等反倒明明白白耍著他玩。
從古至今,沒有男人願意拿子孫一事開玩笑,他們寧可逼迫女人喝下各種烈性傷身的避子湯,也絕不肯從大夫那兒討些湯藥來喂給自己。因為人都是自私的、利己的,男人於此尤甚。可偏偏孟開平遇上的女人是師杭,她勇氣太足,更何況二人有仇,於是師杭便在損己和損他中果斷選擇了後者。
沈令宜無奈想,其實師姐姐也不過是做了許多男人習以為常的事罷了。若是開平哥瞞著她下藥,旁人也只會稱讚開平哥明白事理、心有溝壑;可若這決斷放在師姐姐身上,旁人就只會罵她狠絕無情、心思歹毒,一切都成了罪過。
其實結果並沒有改變,只因為是女人,許多事情便不能做,做了也是錯。
……
齊元興為安頓各地投奔而來的才學之士,特意建造了一座禮賢館。接下來半月,王蓮芳便暫居於此館中。
除卻某些時辰要為容夫人施針請脈,大多時候王蓮芳還是十分清閒自在的。他在館中常與諸位同好探討切磋醫術,也常翻閱各類珍藏難尋的醫書古籍,半月下來,自覺頗有感獲,應天這一趟所行不虛。
到了四月十七那一日,容夫人順利生產喜得麟兒,母子俱安。至此,王蓮芳半懸著的心終於安穩落下。他第二日便預備著收拾行囊返徽,可不料齊元興又發了話,囑他們一眾大夫有功必賞,須得待齊四公子辦了滿月酒才可離去。
王蓮芳暗暗哀嘆,是非之地,豈堪久留?
到了五月初,暑氣將盛。一日,王蓮芳正於禮賢館中研讀古方,卻見軍中謀士劉基朝他邁步行來,揖道:「貿然叨擾先生了,在下手中正有一集子待編,其內提及孫真人《千金要方》一書,不知可有錯漏之處。還望先生一觀,略作指點。」
這劉基可是齊元興手下數一數二的幕僚,他之言,任誰也須多思量叄分。王蓮芳聽了這話,忙起身回道:「客氣了,老朽先前曾有幸粗讀過《千金要方》的唐刻本,知之一二,談何指點?只怕是要班門弄斧了。」
劉基也是個學富五車的浙東名士,朱升薦他來任軍機,足以證明他有旁人所不能及的真才實學。然而聞言,劉基仍笑眯眯道:「各人有各人的專長,在下的路子偏門些,如宋濂等人也未曾多學醫道。」說著,他雙手將集冊遞過:「勞您過目。」
王蓮芳接過,可他方才翻閱兩頁,便眉頭一皺,旋即他又看了一眼扉頁,驚詫道:「露華集?這是誰的書?」
「在下亦不知。」劉基在他對面落座,搖搖頭道:「這書是孟元帥托在下校對編正為集的,當時他拿來諸多零散文稿,最終理為詩賦四卷、文章樂府八卷,其中古賦古詩、律詩絕句、雜文傳記、祝文祭文,無所不有。觀之,文筆用法尚顯稚秀,但確是好文章無疑。在下曾問過孟元帥究竟是何人所作,主筆者不在,不敢胡亂增刪,不如請來應天一敘再議。可孟元帥無論如何不肯吐露半分,只道是他一情意甚篤的故人,又將此重任托於在下……」
說到這兒,劉基意味莫名地看向王蓮芳,果見他臉上儘是藏不住的無措:「裡頭不少字句鋒芒畢露,想來定是個少年意氣者,再兼之字跡秀美、少許詩詞暗含閨怨之意……王先生,您自徽州而來,可曾識得個這般才氣斐然的年輕女子?」
情意甚篤的故人,呵。
這下,王蓮芳全都聽明白了,劉基這是在套自個兒的話呢!
王蓮芳初次見到《千金要方》的唐刻本便是在師家的藏書樓中,杭宓曾欲將此書贈於他,他卻未敢收下如此珍寶,借閱半載後又原物奉還了。記得從前在師府看診,那師小姐所居之處,正是名為露華閣……
思及此,他心念一動趕忙將《露華集》翻至尾部祭文那一卷,頭一頁,師伯彥叄個字立時便映入眼帘。
「如此處心積慮,老夫卻給不了你想要的答覆。」
王蓮芳闔上書冊,冷笑兩聲,對著劉基道:「你們應天軍中黨派林立,你靠著誰、又想拉攏誰,莫想走老夫的路子。吾無意淌這趟混水!」
「先生怕是誤會了。」
劉基先是致歉,而後正欲解釋,沒想到外頭忽而有人進來通傳——
「劉先生!孟元帥率部返京,聽聞身受重傷,您還是快些去瞧瞧罷!」
聞言,兩人對視一眼皆大驚。於是再顧不上理論旁的了,王蓮芳也責無旁貸拎起手邊的藥匣,與劉基一道奔赴而去。
到了廳前,已然烏泱泱圍了一大圈人,里叄層外叄層,連個傷患的人影都看不見。王蓮芳在門口,只聽有大夫正嘆息著說什麼「左眼不保」,又聽到什麼「傷及經脈、難以止血」,他心中一急,乾脆高聲喊道:「且讓讓!且讓讓!換老夫來瞧一眼!」
頃刻間,廳中嘈雜紛亂的爭論聲一齊停了,眾人都懵懵然望向他。可王蓮芳根本不在乎這些,他滿心裡想的都是那個亡命之徒要死也該死遠點,千萬別教他知曉才好。兩人間的恩怨實在難解,但總歸上回孟開平並沒傷著他,今日既偏巧撞上了活閻王傷重,他這個做小鬼的無論如何也不敢見死不救……
面前的人潮主動分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王蓮芳慌慌張張衝進去,正要先開藥匣止血,猛地一抬眼,卻見那活閻王竟然分毫無恙,正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眯著眼打量他。
「……你怎麼還敢來應天?」
孟開平一邊慢悠悠擦拭著手中染血的亮銀槍,一邊陰惻惻開口問道:「王老頭,你該不會是來找死的罷?」
(八十一)救不及
此言既出,如一盆數九寒冰兜頭而下,將王蓮芳澆了個透底。
他惶惶然站起身,愣怔著與孟開平對上眼,很快餘光又望見一旁半臥著的傷患,這才明白原是那通傳的小兵傳誤了消息。
「孟、孟元帥……」王蓮芳結結巴巴,字不成句道:「實在是、是老夫莽撞了……」
男人沉著眉目,聞言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猶記當日他還曾告誡過王蓮芳,記得從今往後夾起尾巴做人,莫要再出現在他面前。可這才過去一年多,老頭子竟又上趕著來找死,恐怕只因自己先前太過手軟,沒教他好生長個記性。
眼前那杆紅纓長槍的槍頭閃著斂不住的鋒銳寒芒,王蓮芳兩股戰戰幾欲先走,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為了暫避鋒芒,他突然心生一計,狀若凜然道:「聞有傷重,豈能坐視不理?老夫既受容夫人重託,又身處應天,自然義不容辭。救人要緊,還請元帥您稍讓兩步才好……」
「哦?」
孟開平饒有興味一挑眉,出乎意料的,他竟也沒多為難王蓮芳,反倒大度頷首示意他上前醫治。隱隱的血腥氣瀰漫在廳中,王蓮芳擦了擦額間的冷汗,定神上前一瞧,心境卻急轉直下涼了一半——
暗箭難防,穿目而去,這隻眼定然保不住了。
其實傷者他也識得,正是孟元帥聲旁常跟著的副將袁復。此人倒是個硬漢子,儘管傷處血流不止,他卻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吭,反教觀者替他揪心捏汗。王蓮芳難免暗暗唏噓道,不幸失了隻眼,往後在戰場上可就更難活命了。
「回程遇襲,先止血罷。」
不知何時,孟開平也邁步過來,同王蓮芳簡略吩咐道:「稍後你再同另幾位大夫商議處置,不拘如何,保命要緊。」
王蓮芳也不知孟開平是太放心他的醫術還是早知袁復的眼根本保不住,乍瞧上去,他並不是十分憂心。交代完這些,他甚至都沒多寬慰袁復半句,面色平淡得幾乎有些飄忽,不知在另外思量些什麼。
王蓮芳心裡嘀咕不斷,視線也不自覺在孟開平身上梭巡,神色緊繃間流露而出的除了懼怕還有納罕。孟開平自然注意到了這些,然而,他卻只淡淡回道:「你從醫多年,可我見過的死人遠比你多,死狀慘烈者更是不計其數。這種小傷不過皮毛罷了。」
小傷?王蓮芳不由咋舌。這箭若再稍稍偏離半寸,便足以將腦袋射穿了,當真唯有活閻王才見怪不怪。
他正欲反駁兩句公道話,沒想到那袁復尚未疼昏過去,聞了上峰此言,竟也咧嘴笑著附和道:「大夫,你儘管下手治,咱老袁吃得起痛!最好使些猛藥,莫要耽誤過幾日行軍才好!」
瞧見他嬉笑間隨性洒脫,全然不怕日後成了個半瞎,王蓮芳簡直恨得牙根痒痒。他現下總算明白了,憐憫這群亡命之徒根本就是白費功夫,他們自個兒都不拿身子當回事,他還多餘開口作甚!
很快,另幾位大夫也都圍攏了過來,七嘴八舌商量著如何處置傷口、開方配藥。孟開平曉得這會兒用不著他了,便默默退了出去。他本想去尋郭英議事,結果剛邁出廳門,遠遠便望見大公子齊暄朝他跑來。
「孟叔!」
小小少年方才下學,一聽說孟開平回來了,便飛也似地奔了過來急著見他。孟開平聞聲,眼含笑意,快步上前穩穩將他接進懷中。
「倒是重了不少。」他用臂彎掂量了幾下,隨後又俯聲彎腰將他放在地上,仔細打量了一番,笑語道:「才多久不見,竟長高這許多,往後怕是要越過你爹去了。」
「孟叔,我定會高過你的!」齊暄伸出小手比量了一下,胸有成竹道:「爹爹要我隨黃將軍習練槍法,認他作師父。黃將軍說,會使長槍的就沒有矮個子,你說是麼?」
「呵呵,那是自然。」孟開平拍了拍他的肩,極溫和道:「好好同你師父練,讀文章要緊,身板兒更要緊。黃珏的槍法不賴,你若能學到五分,便也稱得上是『文武雙全』了。」
齊暄認真點點頭,其實他更想跟著孟開平習武,無奈孟開平長久在外爭戰,無暇分身。兩人立在庭院中聊了些應天近來發生的趣事,很快,齊暄又想起另一樁喜訊,於是迫不及待告予他知:「對了,孟叔,我有四弟了!阿娘此番生產頗為兇險,多虧了王太醫一眾人等盡心盡力,方才能化險為夷……聽說他是沉將軍從徽州請來的,阿娘還贊他慧眼識人呢。」
「爹爹准我為四弟取名,我取了『曄』字。《廣雅》中有言,曄者,明也。二弟與叄弟如今隨著宋先生開蒙入學,心思並不在校場之上。但爹爹許諾,往後待四弟長成,便教他多讀兵法、多問軍務,好做我的左膀右臂!」
王太醫……又是他。
孟開平抿唇,他仰頭看了看天上大好的日光,莫名覺得那光太過刺目。
初夏午後,暖意融融,可他的魂卻似丟在了連綿潮濕的雨幕中,再也尋不回來了。明明是舊歲叄月的痛楚,他至今仍然恍惚覺得一切只在昨日。他不敢面對,又無法抹去與她相關的所有人與事,所以只能逃避著麻痹自己。
其實當日抓到王蓮芳,他本想殺之以泄憤的。可偏偏那個女人太懂得如何拿捏他了,她早將一切都算準了。
「……我願天地爐,先從凍餒均。自然六合內,少聞貧病人。」
「……元帥您少時也是深知貧病之苦的,師小姐她力主修建養濟院與善藥局便是為此。今日,沒了我這一風燭殘年的老叟並不可憐,只可憐天下稚子心。我死後,還望元帥您莫要再遷怒於旁人,更要延續師小姐的仁政之德。須知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孟開平知道王蓮芳這套說辭都是師杭教給他的,可知道又如何?他對此明明白白,卻無能為力。
孟開平無法形容當時的滋味,仿佛心中瘋狂蔓延燃燒的烈火終於燒至了盡頭。天邊的斜風細雨柔柔壓來,不懈地與之抵抗糾纏,最終,心原上的蒼茫大地餘燼成灰,他再也提不起分毫殺意。
直到聽了這番話,他才恍然發覺原來師杭是那麼地了解他。他向來以為自己對她了如指掌,可事實竟是,他根本看不透她,反倒是師杭已經將他看得清楚見底——
她了解他的身世與經歷,承受他的憤恨與怨懟,明白他的壓抑與不甘。多可笑啊。他還愚蠢地以為掌握權力就可以擺脫卑劣低賤、任人擺布的過往,其實不論他闖得再遠,都沒有闖過多年前母親病逝的那個秋日黃昏。
那時,夕陽的光越過窗欞,投映在孟開平瘦窄孱弱的背上,一大片揮之不去的陰影牢牢攏住了他。年幼無知的他以為那僅僅只是一瞬,沒想到那片陰影往後竟足足覆沉了他十六年人生。
「……孟叔?」
齊暄的呼喊使得孟開平收回思緒,不知何時,劉基也來到了二人身側。他瞧了眼孟開平的神色,知曉後者心不在此,思忖片刻後便同齊暄熟絡道:「大公子,明日便是端午了。難得佳節,不如明日同在下去玄武湖畔遊玩一番,與民共慶如何?」
「甚好甚好!」齊暄畢竟年歲尚小,早盼著塾中休沐了,聞言豈有不應之理:「爹娘未必得空,有劉先生您一道前往,他們也定然放心!」
「那咱們便如此說定了。」劉基撫了撫長髯,笑眯眯道:「不過先得告知宋濂才好,你若瞞著他出去撒野,節後說不準還要挨板子。」
宋濂一貫是個嚴師,齊暄聽了,立時詢道:「那劉先生可否與我一道?」
劉基呵呵一笑,自然應下。
於是順理成章地,齊暄與孟開平依依告別,還許諾過兩日再去府上尋他。劉基也將離去,然而臨走前卻朝孟開平拱手道:「元帥交予在下的文集已然編好大半了,待元帥下回返京,應當便可見到成稿。至於元帥挂念的那人……」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道:「王太醫急著回徽州,最多再於應天停留十餘日。元帥日後怕是難見他了,若有言,還是早些交代為好。」
說罷,劉基又是一禮,瀟洒去也。
孟開平素來不喜跟如此曲折宛轉之人打交道,但劉基所言,卻當真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他扯了扯唇角,復又從院中繞回廳內,只見袁復的傷處已然包紮好了,而王蓮芳正絮絮叮囑他些什麼。
王蓮芳這廂勞神勞力半晌,好容易松泛下來,側首卻見那活閻王竟去又折返,正不遠不近地盯著他,當即嚇出一身冷汗。
「元帥還有何吩咐?」他小心翼翼,猶疑問道。
孟開平先是向袁復示意,隨後轉向王蓮芳道:「既然無事了,不知王太醫可願賞臉一敘?」
有什麼好敘的,多半是同他算舊帳罷?
思及此,王蓮芳立時就想回絕,然而孟開平卻幽幽繼續道:「若是不願,便是瞧不上我了?」
「……」
這下王蓮芳還能說什麼呢?他別無選擇,只能認命似地提起藥匣跟著孟開平去了。他原以為孟開平要領他去虎穴狼巢,沒想到這人兜來繞去竟繞去了秦淮河附近的熱鬧街市,而後又在小巷拐角尋了家餛飩攤子落座。
自古以來,十里秦淮長盛不衰。河岸兩邊的好去處不計其數,這人卻連酒樓都捨不得請他去,真是摳死得了……王蓮芳暗自腹誹,因拿不准這傢伙要敘什麼舊,乾脆先在背地裡痛快罵了孟開平八百回。直到小二將兩大碗熱氣騰騰、蔥香四溢的鮮肉餛飩端了上來,他的怨氣才被驟然截斷。
「嘗嘗罷。」
此刻,孟開平一身樸素長衫,挽袖替他遞了雙筷子,倒真似小友邀約忘年交一般客氣道:「好酒不怕巷子深,佳肴豈嫌桌案陋?這攤子雖不起眼,卻傳了叄代人了。論味道,絕不遜於那煙雨樓叄十文一碗的『金餛飩』。」
煙雨樓之味美價貴,王蓮芳早有耳聞,於是他便順著孟開平的話接過筷子嘗了一口,沒想到果真極好吃。他年紀大了,入口不喜過於葷腥,用這個剛好。
「喲,孟公子,您倒許久不來了!」一旁的小二這會兒突然湊了上來,極熱情道:「方才光顧著抹桌子,竟沒瞧見您!怎麼,今兒是帶令尊來……」
小兒細細打量了幾眼王蓮芳的年紀相貌,如此猜測,也算是情理之中。
「哎哎哎,不不不!」
結果王蓮芳聽了,連忙搖頭擺手,差點沒被嚇得連凳子都坐不穩了。天地良心!他豈敢做這位的爹!孟開平的爹怕是墳頭草都有叄尺高了罷?
然而孟開平卻並不當回事,仍雲淡風輕道:「如今是你看攤子了,你阿爺與你爹呢?」
「不過看幾日罷了,我爹可放不下心。前些時候晴一時陰一時的,這不,老頭子起早貪黑的,晨間風一吹便病倒了。」小二嘆了口氣,無奈道:「至於我阿爺,確是年紀大了,實在干不動了……不過他老人家可記著您呢!昨兒還說,若再見您來,千萬不能收您的錢,您瞧我這兒沒眼力見的!」
說到這兒,小二趕忙一拍腦門,轉身就要去屜櫃裡頭摸錢出來還給他倆。孟開平立時站起身阻攔道:「莫要如此,你若這般,往後我也不敢再來了。」
「哎呀,這是說的哪裡話……」他人高馬大擋在面前,小二走也走不開、繞也繞不過,焦心道:「您好心出了五貫鈔,既解了小店的燃眉之急,又不要利錢,咱們怎麼好再掙您的呢?如今家中欠下的帳都已平了,再過些時日,抵出去的店面便也能收回了。小的妻女皆平安無恙,這都是多虧了您搭救的功勞!」
說著,小二又轉向滿臉困惑的王蓮芳,千恩萬謝解釋道:「老先生,孟公子可是個大善人啊!去歲春夏之交,我妻女不幸染了疫症,孟公子聽聞後沒有二話便遣了大夫來,連診金與藥錢都替咱付了。你說說,有幾多富貴兒郎似這般好心腸?」
五貫至正交鈔,那便是足足五千文了。王蓮芳沒想到孟開平竟還是個樂善好施者,雖說這些錢於他約莫是九牛一毛,可最最難得的卻是此人尚未泯滅其良知,倒也算不上十惡不赦了。
此來應天,這還是王蓮芳頭一回外出閒逛。亂世當前,天下滿目瘡痍,除大都外,不知能有幾處安穩之城?應天府轄雖不如從前的金陵奢靡醉人,但入目之處皆是生機昂然之氣象。路無乞者,家有餘糧,法度嚴明,紅巾軍在此地的政績可見一斑。
因有客來,小二再叄謝過後便另去招呼了。這會兒並無旁人,又在紅巾軍的地盤上,王蓮芳望著面前年輕男人英氣勃勃的面旁,突然出言道:「聽聞齊丞相有意置寶源局鑄幣,名曰大中通寶,此舉,莫不是要稱帝?」
棄元幣而另鑄,唯有一方霸主才敢為之。聞言,孟開平顯然怔了一瞬,但很快他又彎起了眉目,不緊不慢道:「這話怎麼說?咱們尊的是小明王,用的是大宋的龍鳳年號,丞相他必無此意。」
眼下無此意,並不代表將來無此意。韓林兒、劉福通等人長據中原,縱兵抗元,遮蔽江淮近十年。此消彼長間,韓部已顯頹勢,反倒是應天府這片廣攬英才,士氣可觀。王蓮芳不敢直言齊元興之勢大類於曹丕篡權,但他直覺在不遠的將來恐怕真有人會顛覆大元。這個人可能是韓林兒,可能是陳友諒,可能是張士誠,自然也有可能是齊元興。
一碗餛飩用罷,兩人間並未再說什麼,但王蓮芳心中已是百轉千回。他活過了一個甲子,往後不知還能活幾年,可他的兒孫如今也都在徽州,他不能不為他們打算。
「……無方可療相思病,有藥難醫薄倖心。」
將要分別時,王蓮芳終於先一步開口道:「元帥既見慣了生死,便該曉得這世上之事大多是強求不來的,但也總有些事,是人力所能及的。江水無情人有情,聽聞您並未找見師小姐的屍身,那您可曾想過,或許她並未喪命於江中呢?」
孟開平原本揮了揮手欲走,結果聽見這話,果然定在了原地。
「那本《露華集》老夫也瞧了,小姐她果然好文才,便是誄文也寫得出氣度。可細細想來,若是當真打定主意赴死,字句間又怎會甚少表露愁怨之情?尤其是去歲二月那幾首,氣象萬千,讀之竟有柳暗花明之妙韻。心存死志者絕無可能寫出這些。」
「再有一樁,其實當日那蒙汗藥,並非是老夫開的方子。」
王蓮芳不顧孟開平驚異的神情,話鋒一轉繼續道:「師小姐從未向老夫討要過這物什,便是她要,那麼大劑量足以悶殺數人,老夫也絕不會給。至於外頭的醫館與大夫,恐怕更沒人敢給,唯有些走南闖北的江湖下九流,抑或是山頭勢力才敢。」
孟開平確實沒查出師杭究竟是從何處弄來的蒙汗藥。那藥幾乎放倒了廄中大半馬匹,當日他審問王蓮芳正在氣頭上,王蓮芳也無暇解釋,於是一來二去就將這樁罪扣在了後者頭上。現下再提,的確疑點重重。
他猜測過她很可能沒死,但她決然的選擇也傷透了他。孟開平想,便是師杭還活著,也必定藏在一個極難探尋之地。他總不能放下手頭的一切胡亂去碰運氣,於是只能走到哪兒便著人打聽到哪兒,另外又在師杭可能回返的舊地都布置了人手,一旦發現些微蹤跡便會報於他。
丞相府議事廳內,孟開平翻閱著近年來有關徽州苗寨的卷宗,越看越眉頭緊鎖。
與王蓮芳相談後,他思量了許久,篤定唯一的疏忽便在師杭那一回離奇失蹤上。她曾說是北雁寨的人私自擄了她去,後來許是懾於紅巾軍報復,當家的便又主張將她放歸。那時,孟開平捨不得她受了苦,本想著上門找北雁寨好生算帳。沒想到第二日,幾顆血淋淋的人頭便被送到了元帥府上。
而與此一同被送來的,還有一封北雁寨當家的親筆所書的告罪信。
他們誠心乞和,齊元興的命令也是莫要擅動苗寨,可孟開平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直到後來不知哪一日,他偶然聽聞北雁寨與對頭因分家結仇,對方率兵攻寨,正打得熱火朝天。於是孟開平乾脆趁此時機橫插一腳,為北雁寨的覆滅掩了一抔黃土,狠狠出了口惡氣。
記得當日攻寨的那一方,名為南雁寨,寨主少見是個女人……
「你這腰上的傷,便是華佗再世怕也難治了。」
不知何時,郭英來到他聲旁,忍不住提醒道:「什麼卷宗如此要緊?都看了兩刻鐘了。」
大夫囑他靜養,可若不探明此事,他的心緒如何能靜?孟開平聞聲闔上書冊,轉而問道:「事情辦完了?」
郭英頷首,落座答道:「我在羅綢巷賃了叄間屋子,杭家人流亡許久,攏共也就剩下二十餘口人,夠他們住了。」
「多謝。」孟開平笑了笑,真摯謝道:「勞煩你許多,上回謝家姑娘的事也多虧了郭夫人從中牽線,否則我可沒法子在丞相面前脫身。」
郭英的阿姐是齊元興妾室,為避婚約,孟開平思來想去,最終求到了郭夫人那兒。
「嗐,這有什麼好謝的。」郭英擺擺手,無奈道:「我阿姐的話,丞相多少還是願意一聽的。況且你不情願,婉清她又並不反感嫁給思危,說來倒比配你合宜。」
謝婉清與齊文正已然成婚,如今都隨著夫君征戰去了。兩人和和美美,也算是樁好姻緣。
「唯獨杭家這事才算棘手。」
郭英自沏了盞茶,頗為憂慮道:「你從始至終不肯出面,那杭大人未領恩情便罷,反倒處處提防咱們。幸而丞相這會兒沒空理會這些,否則,若教他知曉杭大人根本無意出仕,恐怕是再難客客氣氣禮遇他們一家了。廷徽,莫要嫌為兄多嘴,你何不如與杭家人道明來去緣由呢?莫說平日開銷,就連他們住處的賃金都是你出的,何必讓我白受他們的謝?你待他們百般庇佑,若說為著那位師姑娘……做到這一步,足算是至情至義了。」
這是郭英的心裡話,也是公道話。他眼見著孟開平贖罪似的默默做了這許多,卻不敢在杭家人面前露面,實在替他憋屈。
「可是郭兄,我太過虧心了。」
然而孟開平始終邁不過心裡的那道坎,他搖搖頭,苦笑道:「我見了她舅舅,便會想起她爹娘,想起我是如何像個得志小人一般霸占強迫她。我向來不恥世家高門,可面對杭家,我直不起腰杆。我虧欠她的太多,如今也還不到她身上,便只能盡心替她看顧親眷了。」
郭英聽罷,數次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把一切勸解的話咽了下去。
「從前我不明白,如今總算明白了。」郭英長嘆道:「婉清那樣好的姑娘,為何憾不動你的心分毫。世間情緣本就是不講道理的。」
如果孟開平從未見過師杭,那麼,或許娶了謝婉清也能成就相敬如賓的一輩子。可一旦遇見了那個人,和美與否、懸殊多少便皆不要緊了,錯過才是最大的遺憾。
「不過除了她母族,師家眼下的形勢更似火煎。」郭英好心提點道:「宮中那位淑妃娘娘一旦生下皇子,師家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元帝外戚。倘若真到了兵戈相見那一日,留情則又成全不得忠義二字……廷徽,你要早日思定才好。」
孟開平感激他的關切,認真應了,而後正要談及趙將軍與陳友諒的對戰,卻驟聞屋外喧鬧。
那聲音又急又響,還兼有呵斥守衛之語,孟開平細聽面色一沉。
是黃珏。
此處未丞相府邸,機密甚重,若無天大的事絕沒人敢如此造次。兩人正要起身趕去,卻見黃珏已然大步穿過了迴廊。
「孟開平!」
他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下一瞬,他便一把推開門,直直與孟開平與郭英對上。
孟開平見黃珏從來都是神氣十足的倨傲模樣,從未有過如此失魂落魄之態。此刻,他的右手還緊攥著馬鞭,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整個人風塵僕僕至極,也不知晝夜不停趕了幾日。郭英見狀同樣暗道不好,一顆心立時懸了起來。
「不好了,出事了……」
黃珏啞聲開口,很快卻哽咽住,細看竟是眼角泛紅。
他望著孟開平,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太平府被陳友諒攻陷,花雲將軍寧死不降,守城八日,戰死……」
「太平府人馬全軍覆沒……沒救了,咱們已經回援不及了。」
(八十二)危中計
至正二十年,六月,正值黃梅雨季。陳友諒攻陷太平府後,率軍直撲應天而來。
「這個趙志春!」
軍帳內,諸將齊聚。曹遠元帥狠狠一拍桌子,恨鐵不成鋼道:「前些時日與陳部爭奪池州,俘虜五千人,他竟提議全部坑殺以絕後患。我甚覺不妥,言說要報於丞相定奪,沒想到他竟執意抗令,連夜便將他們給……果真殺降不詳!」
當日,趙志春不僅施此凶暴手段,甚至效法白起,還故意放走幾個老弱殘兵回去「通風報信」。他欲殺一殺敵方的士氣,沒想到直接將陳友諒給惹急了,誓血此辱。如今花雲將軍戰死,陳友諒又一鼓作氣向此地進犯,他們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
面對曹元帥的訓斥,在場與趙元帥關係最近的黃珏幾乎抬不起頭來。猶記九華山那回,他姐夫一聲令下便屠光了叄千降兵,莫說師杭誤打誤撞被嚇著了,其實連他見了也不禁膽寒。孟開平後來知道此事,還與趙志春大吵了一架,不過為免上頭追究,最終還是將此事壓了下去沒有鬧大。
「我看他是不知悔改,殺人成癮了。」湯和聞言也冷哼道:「饒是他再勇猛功高,此戰之後也必得押回來定罪!」
瞧著諸將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趙至春,上首處的齊元興心裡也很不好受。畢竟趙至春是他親自挑選、委以重任的猛將,如他的左膀右臂一般,如若說此人
「如今的重中之重,是怎樣打贏應天這一仗。」
齊元興起身走到輿圖前,發話道:「陳部傾巢而動,水軍強悍。一旦交戰,陳友諒只需坐在戰船上,不發一槍一炮,單靠衝撞就可以將我方船隻盡數壓沉。半日之間他們的水師就可直趨應天城下,咱們的步騎兵若想回救,沒有一整天的工夫是回不來的。就算可以及時趕回,百里趨戰,兵士疲敝,此為兵法所忌,非良策也。」
此言一出,不少人臉上都愁雲密布。
紅巾軍中早前便隱隱有股「談陳友諒則色變」之風氣。據方才結束的太平府戰報,陳友諒將自己的混江龍、塞斷江、撞倒山、江海鰲等巨舟直接開到城牆下,令其兵士緣舟尾攀堞而上,城遂陷。
「咱們雖不斷擴充水軍軍備,相較他們,到底還是太薄弱了。敵方傾舉國之兵,咱們若與之正面對上,豈非要吃大虧……」
「正是啊,船也不成,人也不足,即便置之死地也未必能生啊!如此說來,不如隱退於鐘山之中與陳部緩而周旋?抑或是,暫且捨棄應天以避鋒芒……」
「先前陳友諒也曾同咱們示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畢竟東邊張士誠正據蘇州觀虎鬥,絕非善類,不如咱們先化敵為友,聯手滅了張士誠,往後再圖……」
顯然,儘管尚未至最後決戰的危急之時,眾人的心卻已經散亂不堪了。有人義憤填膺,決心與陳部不死不休;有人首鼠兩端,不知該順著那邊的風向;還有的人,心思難免活絡起來,已想著如何囑託家眷收拾逃跑的行李了。
齊元興冷眼瞧著大帳內的人分成了叄派,他自己卻始終沒有表態。環視一周後,他剛巧注意到了坐於角落處不言不語的孟開平,於是便道:「廷徽,你在江西與陳部水軍交手過多次,此番,你覺著該如何打?」
聞言,孟開平應聲而起。他先是神情自若地覷了眼搖擺不定的那群人,直盯地他們一個個惶惶然垂下頭,而後方才沉聲道:「依末將之拙見,主降及奔者,可斬也。」
此言一出,帳內頃刻間一片譁然。那些方才言辭猶疑者都驚出了渾身冷汗,可是齊元興卻開懷大笑起來。
「好好好!」他連說了數個好字,讚嘆道:「有此氣魄,何懼強敵?廷徽,上前來。」
軍心已然大定,齊元興指著那猶待推演的輿圖,進而問道:「你既主戰,可有想過咱們與陳部應定在何處交手?
孟開平望著那張圖上紛亂的局勢,寵辱不驚道:「回丞相,敵軍長驅而來,勞師以遠,不如縱敵深入。陳賊輕取太平,志驕矣,待其深入可以伏兵邀取之,易耳。」
俗話說揚長避短,敵方水軍強悍,那便可將他們引至岸上,借天時與地利相助,讓他們的戰船無法充分展開。若想攻占應天,就必須下船對戰,談及陸戰,紅巾軍是必不會怕的。
一旁的黃珏等人默默聽著孟開平的話,很快眸光都亮了起來。他們都想到了一處與狹窄河道相連,且具有開闊平原的絕佳之地——
龍灣。
「將主力大舉調往龍灣駐防,以抵禦陳部正面進攻。曹元帥等人可率領各自部眾埋伏龍灣,而丞相您本人應帶一支兵馬駐紮在龍灣西北面的獅子山,此處地勢較高,能夠居高領下全覽整個戰局。」
孟開平以食指在沙盤之上點出了龍灣的位置,像是撒下了一張無形的網。
隨後,他勝算十足地笑道:「至於如何將陳友諒『騙』至龍灣,就看諸位的妙計了。」
黃珏亦是主戰派,因孟開平這番話,不由高看後者幾分。花雲將軍與孟開平素來交好,他還以為孟開平會溺於悲痛,沒想到這麼快便想出了應對之法。
這廂,謀士劉基見眾人皆若有所思,便率先站出來提議道:「天道後舉者勝,以逸待勞,何患不克?臣聽聞丞相帳中有一員降將,名曰康茂才,此人乃陳友諒舊交。或可以此人為餌,引蛇出洞。」
康茂才在投降紅巾軍之後,仍和陳友諒保持著聯繫,當然,這也是得到了齊元興的授意。而陳友諒那邊始終覺得康茂才才是他安插在齊元興陣營中的內應。
齊元興聞言不住頷首,欣慰道:「劉先生所言甚是有理,這顆棋落了數年,終於到了動用的時候。此一局,定能教陳友諒落得個船翻人亡的慘敗!」
……
將到盛夏時節,天熱多雨,而天門山間也常陰雲密布。
「這天啊,可真是註定了——兔子尾巴,長不了嘍!」
陣陣風起,將不大嚴實的窗扇吹開後颳得呼呼作響。張纓起身將門窗皆闔好,望著屋內的兩人促狹道:「龍灣戰局已定,二位預備何時將那小子送去應天?」
她口中的「那小子」指的正是花雲之子,此刻,剛滿叄歲的孩童窩在小榻上熟睡,渾然不知天下情勢風起雲湧。
「所以,紅巾軍大獲全勝了是嗎?」師杭側坐在小榻邊,有些憐憫地看了一眼孩子,似是仍拿不定主意。
花雲亡於亂箭之下,其妻郜氏投水而死,這孩子是夫婦二人僅剩的血脈,若再送去應天,怕是要走他父親的老路。
「我早勸你莫要去救,偏你不肯聽。」張纓搖搖頭,無奈勸解道:「我曉得你與朱同從亂軍之中救出他,心中又憐又不舍,可你別忘了他身上流著的是誰的血脈!這可是滅門之仇啊!你若在寨中養大他,難不成要永遠瞞著他的身世嗎?若不瞞,這孩子總有一日要去報仇雪恨,你與我早晚都攔不住。到那時,你今日的愛護終究也將成一場空。」
師杭垂睫若有所思,這些道理,她何嘗不明了呢?只不過這孩子的身世與她、與師棋,實在太過相似了。她見不得自己親手將他從亂局中救出,又送入另一個深淵。
「當家的說的有理。阿筠,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咱們已然插手夠多了。」
案前,朱同擱下筆,將寫好的紙張晾乾封入信箋中。
「這孩子留在寨中不會成長得更好,將來多半碌碌一生,反倒是送去應天還能蒙他父親的蔭庇——齊元興是個極重情重義之人,他必會善待此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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