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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親父女 (1-10)作者:小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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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7:3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湖底親父女
作者:小斐
(一)
今天是這個月來的第六次了,我知道,那個女人不會回來的。她這次做得很好,我被扔在了離家幾百公里的地方。
我今年十六歲,沒有戶口,沒有名字,沒有父親,沒有母親。
我只有一條賤命和那塊打我出生起就烙在我臉上的醜陋胎記,這是我被養母第一次扔掉時認真思考的結果。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哭了有人哄,餓了有東西吃,冷了可以躲進爸爸媽媽的懷抱。
而我的世界,似乎永遠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
那個女人心情好的時候,會笑眯眯的把她剩下的飯菜倒在看門狗用的鐵盆裡面。
心情差的時候,她會毫不留情把我吊起來,用手臂大小的棍子使勁抽我。
好幾次我差點以為,我就要死了。
在她眼裡,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挨打的記憶從我開始記事起便有了,我一直以為,母親都是這樣的。
直到有一天,我實在餓得不行,在垃圾桶找吃的,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和養母一樣。
我記得那天陽光很毒,我縮在垃圾桶的陰影里,靜靜看著不遠處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被兩個大人抱在懷裡逗得咯咯笑。
我拿著忙活了一上午才從垃圾堆里找到的一塊被人咬過的麵包,已經發爛發臭了。
我呆愣地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人,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就像是一個會發光的天使,享受著來著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而我只是陰溝里的一條見不得光的蛆蟲,永遠只有被拋棄的命。
我縮著脖子,思緒逐漸拉回,望著周圍完全陌生的環境。
回不去了,我想,回去了也會被扔掉。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可怖,冷漠。
除了沒有了所謂的家之外,被丟棄的日子和從前其實沒有多大區別。我依舊靠撿垃圾為食,偶爾還會有來自所謂大人的施捨,有的時候是一塊,有的時候是五塊。
但這些錢往往都進不去我的口袋,總會有人想法子從我這拿走他們。
不過,也無所謂,夠我活下去就行,多少已經沒有關係了。
這一天我依舊和往常一樣,蹲在街邊,身上穿著被拋棄那天穿的破爛衣裳,現在已經髒得不能看了。
我縮在路邊的角落裡,低著頭,只是發獃地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破碗。
說起來這個碗的前主人是昨些日子同我說過幾句話的人的寶貝。
我記得他是個男孩子,比我矮,很瘦,眼上的位置有一塊同我類似的疤。
他說,那個疤是他在小時候被爹媽用開水燙的。
聽到這些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的去摸我臉上的胎記。可那天他告訴我,我眼睛上的那塊胎記很好看,是春天裡的蝴蝶。
我記得他說的這些話,也是難得開心,畢竟第一次有人這樣誇我。
可是最近他不見了,只剩這麼個破碗躺在他幾天前坐過的地方。聽別的人說,他是被家裡人接走享福去了。
我愣愣地想,原來我和他是不一樣的。
之後的日子我依舊是一個人,街邊同我一起乞討的孩子看見我臉上的醜陋胎記,都會選擇性地離我遠遠的。
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說過話了。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在垃圾桶邊上見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小花狗。
它的一條腿被打斷了,我把它抱起來的時候,已經昏死過去的它還下意識地發出了痛苦的嗚咽聲。
我只是覺得它可憐,像我一樣,被丟掉了,是沒人要的東西。
意外的是,在我的照料下它居然活了下來。半個月後已經能夠像樣走路了。
我很開心,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加加」。
我會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來省錢買杯牛奶,我知道它很喜歡這個。
有了加加的日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我和它相依為命,把彼此當做唯一的慰藉。
我偶爾會抱著它說話,但很多時候,我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同他說些什麼,總覺得像我這樣貧瘠的人生並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些絮絮叨叨和它說話的時刻我已想不起來具體的內容,但總覺得,手心裡溫熱的觸感一直都在。
我以為日子會像這樣一直下去,可是老天對我好像從來都是那麼不公平。
你說,是不是只要我還活著,就必須這麼痛苦?
這天,加加同往常一樣外出覓食,我很放心,因為中午之前無論有沒有找到吃的它都會回到我的身邊。
可是今天,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我依舊沒有看到「加加」的影子。
我從中午就開始找了,一下午的時間,我翻遍了所有它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看見它。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我還是沒有找到它。
加加不見了,它回不來了,我難道又被拋棄了嗎?
我沒有哭,只是蹲在我和加加平時睡覺的角落繼續等待,我不願也不想相信自己再次被拋棄的事實。
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從天黑等到天亮,再從天亮等到天黑。我似乎睡著了,又好像沒有。
直到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喚。
「汪……汪……」黑暗中好像有人舔我的手心,我一顫,以為是幻覺。直到我借著不遠處路燈下的微弱燈光看清是加加的時候,我才知道,它真的回來了。
我輕輕抱起了它,卻發現,它的側腹有源源不斷的東西流了出來。
我慌忙走到路燈下,才發現加加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紅色,原本黃白相間的毛髮如今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
不止一處,還有脖子那塊,被劃出了一到長長的口子,血正一滴一滴濺在路面上。
我仿佛聽到自己心死的聲音。
早上離開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明明還舔了舔我的手心告訴別擔心的,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這種程度的傷口還能活嗎?加加是怎麼走回來的?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對,找醫生。小時候聽那個女人說過,去診所幫她買藥,吃了藥病就好了。
看醫生就好了。
我慌不擇路,不知道跑了多久,燈光明明滅滅,晃得我眼睛生疼。
頭昏脹脹的,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吃過東西了。
終於在拐角處,我看到了熟悉的標誌。我沖了進去,找到了穿著白大褂的人。
因為太久沒有同人說過話,在他厭惡的目光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鬧哄哄的,晚上診所里的人不少,所有人的目光像刀一樣剜在我身上。我聽不見別人說什麼,只覺頭暈目眩。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手心裡流淌的血液溫度燙得我幾欲落淚。
我張了張嘴,又伸出一隻手來想要拉住那人的衣角,只見他退了一步,我抓了個空,一抬頭又對了他嫌惡的目光。
「救……救……它。」我艱難的吐出了這幾個字,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哄的一聲,人群中不知道是誰突然笑了:「小姑娘,要治這畜生怎麼找到救人治病的醫生來了?」
我愣愣地看著方才聲音的那個方向,喃喃道:「我……求……救……救……它。」
我一邊重複不斷地念著,眼淚一邊落下來,淚水划過眼上的醜陋胎記,我的心仿佛在這一刻如同死去那般。
我看著周圍的人,茫然地想,為什麼他們要笑,加加快死了,為什麼他們要笑。
最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趕出來的,我跪坐在地上,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
我兩眼放空,呆呆地望著洋溢著暖光的診所。
手上的溫度不斷流逝,掌心傳來的心跳也越來越微弱,加加好像真的要走了。
「小姑娘,這樣光坐著也救不了你的寵物。」
我回頭看見了一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高大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臉。
「救……救它。」
我同他上了一輛麵包車,懷裡緊緊抱著加加,嘴裡不停念到:「救……救……它。」
隨後,車停了下來,男人俯過身子,從前頭接過加加,而後對我說:「我會把它交給能就它的人。」
我看著他走進一家醫院,沒過多久又走了出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原來動物看病是到這裡。
「直接扔了不就好了,裝什麼好人。」突然副駕駛座上又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心裡一驚,先前注意力全放在加加身上,沒有意識到原來前面還坐著一個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虐待動物的行為我向來是最看不慣的。」先前的男人笑了笑,而後又轉頭問我,「小姑娘我救了你的狗,作為報答和我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還沒有等我回答,女人猛地回頭一把抓起我的臉,車內燈光驟起,我慌忙想要伸手擋住眼睛。
「你確定是她?這都是第幾個了?」女人尖利的聲音響起,我忍不住抬手想要遮住那塊胎記,卻被阻止。
「先前那幾個我不知道,但這個一定不會錯。」男人一手抓著我的手腕,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眼上的那塊胎記,「找了這麼久,她可是最接近那位大人要求的妮子了,不是嗎?」
「哼。」我聽見她冷哼了一聲,隨後把我的臉甩在一邊。車內的燈光也隨著對話的結束而熄滅。我喘了喘氣,攏了攏身上的衣服,暈眩更甚。
又要被扔掉了嗎,不過已經沒有關係了。有沒有危險,能不能活下去也無所謂了。
或許我活著就是不幸的,連加加也差點因為我死掉。
沒關係的,怎樣都可以,只要加加沒事就好……
(二)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在輕柔地撫摸我的臉,從額頭到鼻子,再從鼻子撫過眼睛,最後在我眼周圍的胎記上久久停留。
我有些迷茫的想,他不嫌棄這個醜陋的東西嗎?
我緩緩睜開眼,撞進了一雙鷹一樣的眼睛裡。他的瞳孔很黑,看著我的目光很沉,裡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緒,我止不住往後地縮了縮脖子,臉離開了他寬大的手掌。
我以為他會生氣,可他並沒有,只是沉默小一會後便離開和那不遠處的那對男女說些什麼。
我有些恍惚,不明白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究竟是誰。
看著他寬厚的肩膀,記憶中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總覺得莫名安心。
隨後,他側頭看了我一眼,走上前來,蹲下身子,寬大手掌撫過我的臉側輕輕摩挲,「回家吧。」
我顫了顫,眨了眨眼,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在人的眼裡看到類似厭惡之類的情緒。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實在是講不出什麼話來。
家嗎?他的家,親生父母的家,還是那個女人的家?
我有家嗎?
從來沒有人需要過我,在這個世界上,我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我想退後,卻實在貪戀這掌心的溫暖,最終也只是愣愣地坐在車后座上望著他。
見我沒有反應,他也沒有生氣,彎腰抱起我放在另一輛車的副駕駛座上,幫我系好安全帶後,伸手撫去我眼角的淚。
當他指腹擦過我眼下的皮膚,輕輕略過那處醜陋至極的胎記時,我看到了他眼底泛著的柔光。
他好像不討厭我。
「我想……回家。」不想下車,不想去哪裡,我想加加了,很想,不知道它現在怎麼樣了。
我知道他沒有理解我的意思,猶豫片刻,扯住他腰側的衣服,輕輕拽了一下,「我想要……加加。」
他愣了片刻,隨後反應過來,笑著揉了揉我的頭髮,「我已經請了最好的獸醫來看它,回家你就知道了。」
低沉的嗓音像一根輕柔的羽毛撫過我的心口,讓我高懸的心臟回落。
我點了點頭,踟躇片刻,將他的手放至臉側,輕輕蹭著他的手心,眼前這個人總給我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引擎發動的聲音在夜晚格外的明顯,我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脖子,抓著安全帶的手指有些泛白。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起身解開我的安全帶把我從副駕駛撈過去,下一刻,我便落入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里。
「現在還怕嗎?」他下巴點在我的頭頂,說話時帶著笑意,胸膛相貼,我能夠明顯感覺到他笑時從那處傳來的輕微震動。
我窩在他的懷裡,搖了搖頭,耳處傳來沈先生強有力的心跳聲,撲通撲通。
許是這個懷抱過於溫暖,我逐漸沉入夢境。迷迷糊糊中,總覺著他在時不時親我的發頂,動作充滿溫柔,這讓我覺得我也是一個值得珍視的人。
醒來的時候,入眼是一片暗灰色的天花板。
房間很暗,光束透過窗簾的縫隙投下一處不大的光斑,落在我的足邊,有些燙。
意識回籠,我朝四周看了看,並沒有發現我記憶中熟悉的身影。我有些慌,抓起抱在懷裡的小熊就衝出了房間。
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個房子很大,房間有很多,我好像迷路了。
不停地轉啊轉,最終我穿過一條長廊後,來到一處客廳,發現了正在打電話的沈先生。
「我明白,恢復需要多久。」
「……」
「你什麼時候方便過來看一下。」
………
我愣愣望著不遠處的熟悉身影,才終於確定昨天的一切都不只是幻想。
心臟回落,我開始大口大口喘氣,腳有些麻,還有些冷,頭又開始暈了。
許是察覺到我這邊的動靜,他回頭,看到了我。
「怎麼不穿鞋。」沈先生走過來在我眼前蹲下,目光與我齊平,聲音帶著少有的責備。
「找……你。」我呆呆看著他,拉起他的食指,聲音有些抖,「你……不見……了。」
聽到這些,他雙眼微睜,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痛苦。
隨後他把我抱起,坐在沙發上,拿紙巾擦了擦我的腳,隨後用手捂了捂,直到腳心涼意不再,他才吩咐傭人拿了一雙毛茸茸的拖鞋過來給我穿上。
「以後不會了。」他這樣說。
他低著頭給我穿鞋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擁有這般溫度的手肯定是個溫柔的人。
「有名字嗎?」
我搖頭。
「沈離,這個名字喜歡嗎?」他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伸手撫過我眼上的胎記,裡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眼睛亮亮的,用力點頭,對自己有名字這件事感到十分高興。
「喜歡就好,以後你就是沈家的人,我是沈禹,你可以叫我……爸爸,叔叔,抑或是沈先生,只要你高興,怎樣都可以。」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能夠感覺到他對我的縱容,很奇怪,眼前這個人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見我沒有回答,他也不生氣,只是摸了摸我的頭髮,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先吃飯吧。」
飯後沈先生公司有事就出去了,臨走之前特地吩咐傭人看好我。
其實哪裡需要什麼看好?對我來說哪都一樣。
這棟房子很大,我繞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加加的影子。
無奈之下,我只能向傭人求助。
他們臉上沒有表情,看著很兇,我不知怎麼的就想起欠了一屁股債的養母。
她對我也總是這個表情,冷漠的,只有在氣急了才會面容扭曲地把我吊起來使勁抽,嘴裡伸出醜陋無比的觸手,扼住我的脖子,朝我大叫,「自從收了你這個賤種,老公跑了,錢也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你怎麼不去死啊……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為什麼……」
我瑟縮著脖子企圖離這個傭人遠一些,想說的話被堵住口中,如同遇見洪水猛獸般我跑開了。
可她似乎是不滿我的舉動尖叫著朝我奔來,伸著和養母一樣的觸手在我身後追著。
她要打我了。
疼……不行……啊……救命。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藏進了哪裡,四周黑漆漆一片靜得只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
門開了,我透過縫隙看見了一雙黑色的腳,我捂著嘴,試圖讓呼吸聲小一點,再小一點,可漸漸我只覺頭愈發昏脹,胸口發疼,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
好溫暖。
我緩緩睜開眼,看見了熟悉的臉龐,有些怔愣望著他。
他俯身,一時間額頭相觸,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退燒了……」
「……怕……」我怯怯拽住他胸口的衣服,不讓他起身離開。
他對著身後穿白大褂的醫生點頭,笑著把我抱在懷裡,「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這時我才看清了他身後的人,看起來很年輕,帶著一副銀質眼鏡,嘴唇抿著沒有說話。
我不想看他,把頭窩進沈先生的懷裡,尋了處舒服的地方眯上眼睛。
「就在這說吧,」
沈先生一下又下親我著的發頂,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我的後背試圖安撫我的情緒。
「她的精神狀況不太好,根據那位傭人的描述,她原本只是想讓沉小姐停下,沒想到會嚇到她。」
「還有嗎?」
我伸長脖子,企圖越過沈先生的肩膀看看那位白大褂醫生的反應,剛有動作,腦袋就被按住。
「目前來看只能得出這個,至於其他的還需要觀察做進一步診斷。」
「我……生病……了嗎?」對於那位醫生說的我一點都不懂,我只知道看了醫生就代表生病了,生病了就會變成累贅,聽他的語氣我似乎病得很嚴重。
我仰頭看向沈先生,聲音啞得不像話,「是要把我扔掉嗎?
他表情複雜地看著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就在我以為他會丟開我的時候,他把我向上顛了顛,吻向我的眼角,一併把淚水也帶去,「傻孩子,我怎麼能……」
「先生,依她的情況住院觀察是最好的選擇,加上後續的治療,她的情況也許能夠得到很大的改觀。」冷不丁地我又聽見身後的人如是說道。
可我不想待在這裡,我討厭這裡,我想回家了。
「我……我想回家……唔……」我窩在他懷裡,聲音悶悶的。
「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們就回去,好麼?」他摸著我後腦處的細發,聲音似從胸膛傳來。
「唔……」我不再說話,只是埋頭。
(三)
沈先生抱著我在床頭坐下,笑著推開我額間被汗水浸濕的細發,捏住我的鼻尖,「讓你到處亂跑,下次還敢不敢了?」
「唔……不敢了。」我抓著他胸前的衣服,皺著臉,聲音悶悶的。
他又親了親我的額頭,寬大溫熱的手攏住我的後脖頸,眼裡暈開的憐意讓我一陣恍惚,耳邊又再次響起他沉穩好聽的聲音。
「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暈倒好麼?」
「對……不起。」
沈先生笑著再次把我攏在懷裡,呼吸所及儘是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傻孩子。」
最終我還是留在了醫院,本以為等待我的會是數不盡的針頭和檢查,但這幾天下來,好像除了那位先前帶著銀質眼鏡的醫生偶爾會來問我一些常規的問題和吃一些嘗起來很苦的藥外,再無其它。
又是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坐在了不遠處的椅子上,笑眯眯看向我,「不必緊張,放鬆點小姑娘。」
我側身縮在床頭,對於來自陌生人的目光還是下意識地拒絕,可沈先生似乎和這人關係很好,我看得出來。
我點點頭,稍微放鬆身體,希望他問完可以早點離開。
「你眼上的胎記其實很好看,不必遮著。」
小心思被戳破,我突然有些羞惱,可又為他口中的那句好看偷偷竊喜。
我猶豫片刻,緩緩正過身來,但還是有些抗拒,縮在床頭不敢看他。
「聽說,你之前有一個養母是嗎?」
聽到這個問題我愣了一下,先前他從未問過這個。
可當到他提起這個人,我還是忍不住顫抖,好似當初那個對我棍棒交加的女人會從他口中的這兩個字里突然衝出來,掐著我的脖子大聲質問:「你怎麼不去死。」
我拚命搖頭,陣陣窒息感在胸口衝撞,我坐他再遠了些,可他的聲音還是不徐不疾傳入我的耳朵。
「三次把你賣給同村的李老二,後來因為同村人的舉報你才能次次逃出來。」
昏暗的光線在眼前不停回閃,一晃一晃,燈下是李老二滿臉油膩的臉,如蛆般的觸感攀上我的小腿,耳邊充斥著那人從滿嘴黃牙里吐出的污言穢語,是誰在笑?
好髒,真髒啊。
胃部一陣痙攣,我急忙抽出床頭的紙巾捂嘴乾嘔,視線模糊,淚流了滿面。
我雙手抱頭,渾身顫抖不止,嘴裡不停喃喃:「不……不……別說了……別……」
終於,他如往常那般在我說出拒絕的話之後停下,耳邊傳來筆尖落於紙上的沙沙聲響。
「那好,或許我們可以換個問題。」
我沒有抬頭,只是戰慄著,沈先生不在,沒有人可以救我。
「昏迷的那天你究竟看見了什麼。」
我瑟縮了一下,抬起眼微微看向他,「只要回答這一個就可以嗎?」
他彎了眼角,笑得如沐春風,在我期冀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怪物……黑色的……她會殺了我的……怪物……」
我怔愣地看向他握住筆身的手,乾淨修長,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要能快點結束什麼都好。
「好,我知道了,沉小姐謝謝您的配合,再過幾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我沒有看他,也不理會他伸過來的手,只是盯著窗外發獃。
沈先生什麼進來的時候,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窗外的鳥兒來了又走,歌兒唱了一遍又一遍。
他摸了摸我的頭,掌心的溫熱觸感絲絲縷縷傳來,湧入心臟激起一陣陌生的情緒。
我回頭,朝他伸出來雙手,滿臉是淚,「抱……抱……爸爸……」
他站在窗前,外頭的晨光打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影籠住我,遲遲沒有動作。
我淚眼模糊,發出小獸般的嗚咽聲,舉著手,渴求他的懷抱。
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這一刻我總覺得他是冷漠的,不然他為什麼不肯抱我。
依舊是一陣冗長的沉默,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涼意漫上指尖,我緩緩放下手,低著頭,不再看他。
「對……不起……我……」我一邊哽咽,一邊拿手擦拭臉上源源不斷湧出的淚,只是不停地道歉。
下一瞬,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猛地撞進了一個異常溫暖的懷抱里。
他一手托著我的臀,一手把我緊緊擁在懷裡。
胸膛相貼,急促跳動的怦怦心跳一度讓我以為這是幻覺。
我攀住他的脖子,窩在他的懷裡,還是在不停地哭。
他愛憐地低下頭,吻著我的耳鬢,發頂,額頭,一聲一聲地哄著我,「乖乖……」
當天我就出院了,走的時候,我越過沈先生的肩膀再次看見了那個醫生,他的一隻眼睛腫得老高,眼鏡也鬆鬆垮垮。
可儘管這樣他依舊笑眯眯地對著我笑,嘴上說著:「下次再來啊。」
我扭頭不再看他,只是緊了緊攀住沈先生的手。
剛下車,我就看見了不遠處被僕人牽住的加加。
我跳出沈先生的懷抱,驚喜地朝「回家」跑去。
看見我的那一瞬,它不安地來回踱步,尾巴翹得老高,吐著個大舌頭期期冀冀望著我。
我在它不遠處蹲下來,想著它會如從前那般毫不猶豫地撲進我的懷裡。
可這一次並沒有,它在隔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繞著我不停打轉,又不時朝我大叫,發出幾聲痛苦的嗚咽聲。
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能試探性地叫它名字,揮著手示意它我回來了。
等了好一會兒,它才試探性地朝我走了幾步,輕輕嗅著我的手,似在確認什麼。
忽的,沈先生從我身後將我抱起,細細吻著我的耳垂,語氣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它還沒完全恢復,自然是怕你的。」
怕我嗎?
我垂下眼努力思考這其中的關係,不知怎麼的就突然想起那段同加加相依為命的日子,總覺著它不應該怕我。
我攥緊沈先生擁住我的手,聲音如撕裂般喑啞不堪,「我……想休息……了……」
回到房間,不一會兒我便沉沉睡去,夢裡是一團濃重粘稠的黑,我如置身湖底,滔天襲來的窒息感將我包圍。
遠處不時傳來幾聲悽厲的尖叫,淋著血的人嘶吼著朝我奔來,拽著我往湖裡去,我掙扎不能,只覺得身體越來越重。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下著雨,空氣中帶著點泥土的微潮腥氣,那女人拽著我走過了屯裡最長的那條街,把我扔進了李老二專門用來拴狗的箱子裡。
他獰笑,毫不留情撕碎我的衣服,嘴上生出和那女人類似的觸手,一寸一寸將我吞噬殆盡。
好髒。
我掙扎著從夢中驚醒,屋外雷聲大作,電閃雷鳴。
那日留下的黏膩觸感仿佛烙印在肉里,我大口喘著氣,拿著指甲刮著外頭的皮肉,好似這樣就能將髒污帶去。
淚水混著血水,鑽心的疼痛讓我愈發思念沈先生,我抱起懷裡的布娃娃,輾轉之下敲響了他的房間。
沈先生穿著件灰質睡衣,不常見地戴了副眼鏡,一見是我便蹲下摸摸我的頭,聲音溫柔地好似在水裡泡了許久,冰冰涼涼,很好聽。
「怎麼了?」
我抓過他撫在頭頂的手,握住,一時間聲音抖得不像自己,「雨,好大的雨。」
他一把抱起我走進房間,裡頭只餘一盞橘黃色的床頭燈和一台亮著屏的平板電腦。
窗外依舊雷聲陣陣,雨點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我攀住他的脖子,一個勁的往他懷裡縮,「怕。」
他笑得無奈,溫熱的手掌攏住我微涼的雙耳,眼裡是藏不住的笑意,「怕打雷?」
我埋在他的肩窩,點頭細細嗅著,他身上有我喜歡的味道。
「轟——」屋外雷聲大作,沈先生突然抓著我的手放在燈下仔細查看。
一道道細長淋漓的傷口在燈下顯現,如同一條條腥臭的毒蛇,在濃得化不開的黑夜裡呲起帶血的獠牙。
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而後起身在衣櫥翻出醫療箱,用棉簽沾著碘伏小心翼翼擦拭著傷口。
我低聲啜泣,心中酸酸脹脹,覺得委屈。我知道他在生氣,這些天下來他不高興的時候總會這樣。
可是真的好髒……
淚水划過眼上那塊猙獰異常的醜陋胎記,落在他的手背,一滴一滴。
沈先生攬著我的腰,把我籠在懷裡,嘴唇貼在我的耳邊,說著對不起。
「好髒……我……」
淚水不停從眼眶裡湧出來,我只覺得頭昏腦脹。
「哪裡髒,嗯?」
沈先生拿著繃帶收拾好被我劃得慘不忍睹的手臂,抱著我面對他,聲音沉穩動聽,和著窗外雨點拍在窗沿的聲響,密密麻麻湧入我的耳朵。
「這……這……里。」我舉起如今被妥帖綁好的雙手,低頭不敢看他。
手被握住,溫熱的觸感逐漸從那處傳來,我身子一抖,悄悄抬頭,卻瞧見他輕輕吻著那處,虔誠得好似一個信徒。
可下一刻突然對上他看向我的眼神,溫柔地就像是滿天飄散的蒲公英。
「不……不要……爸爸……」臉一紅,我不好意思往後躲,想要從他的桎梏中脫離出來。
「還髒嗎?」
「嗚……爸爸……我……」我一邊搖頭,隨即又胡亂點頭,淚水又重新湧出來。
我從未想過這些曾經被那些人觸碰過的地方如今可以像現在這般,仿佛從前那些不堪的經歷從未出現過,我也可以是個好孩子。
「這裡……」我不再掙扎,只是朝他仰起了脖頸。
「好孩子。」他大手一撈,擁我入懷,將我的頭髮向後拉去,隨後低下頭,密密麻麻的親吻落下 來。
我大口喘著氣,身體抖得不像話,抓著他胸前的衣服,整個人羞得如同一個熟透的蝦。
「爸爸……」在這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同他血脈相連的女兒,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的關係是不是就可以更親密些。
想到這,我情不自禁張開腿捲住他的腰,攬住他的脖子,挺著身子往他懷裡送。
「爸爸……這裡……也好髒。」他停下,看向我手指所表之處,是嘴唇。
嘴巴微張,紅艷艷的舌尖從裡頭伸出來,在空氣中顫抖不停,有水珠從舌尖滴落令我越發口渴難耐。
不是嘴唇,是舌尖。
(四)
我是在自己的房間醒來的,清晨的暖陽透過厚重簾幕的縫隙照進來,我只覺眼睛和頭疼的厲害。
我記得昨天晚上敲響了沈先生的房門,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團散不開的霧飄在我的腦中,我看不清霧後面的真相,總覺得自己是哭了。
我提著小熊的腳下了床,穿好鞋就想去找沈先生,不知道為什麼,看不見他的時候我總是很想他,特別想。
一股腦衝出門就撞上了一塊結實有力肌肉,熟悉的氣味迎面撲來,我環上他的腰,低低叫了聲爸爸。
沈先生寬厚的手掌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抱在懷裡,我抬頭瞧見了他眼下泛著的黑青,身上還有股淡淡的煙味。
「煙……壞的。」我抬手摸著他下巴稍許刺人的胡茬,想起了以前隔壁的老煙鬼,每每見他都隔了層厚厚的煙幕,後來的一天,煩人的煙霧終於消失,他也永遠躺在了他最愛的煙灰上再也沒睜開過眼。
沈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笑著用胡茬輕輕貼著我的臉頰,說話時吐出的熱氣熨在我的鼻尖,暖洋洋的,很舒服。
「爸爸以後不抽了。」
我點點頭,手又不老實地摸向沈先生的眼睛,可他就像是被燙到那般往後撤。我疑惑地看著他,想著這黑青的地方是不是疼的。
「爸爸沒事,爸爸只是昨天有點累了。」說著他不再躲閃我的觸碰,吻著我的耳廓說著:「沒事,乖乖。」
日子就這麼如流水般過去,加加這段時間也愈發變得健康和活潑,偶爾我還是會在傍晚時分同它講話,加加會安安靜靜躺在我身旁,它熱烈有力的心跳在我手裡,那些同它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刻我依舊記得不大清,但我想,加加會記得,說話時從我身旁穿過的風也會記得。
又是一天傍晚,我坐在加加的身邊,幫它一下又一下順著背上些許炸開的毛,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說是有重要的客人。
我點頭說了聲謝謝,大概整理了一下便拉著加加去往日沈先生接待貴客的房間。
沈先生身旁站著位穿著長衫的年輕女人,她戴了個圓框眼鏡,手上抱著本發黃的書,臉上掛著溫和的笑,來到我跟前,微微彎腰伸出手笑著對我說:「你好沈離,我是華希,你的家教老師。」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望向沈先生,他來到我身邊摸著我的發頂,低頭笑著對我說:「寶寶,喊老師好。」
我猶豫片刻,這才伸出手虛虛握住她的指尖,說了聲老師好後便抓住沈先生腰上的衣服躲他身後去了。
華希沒有介意,依舊笑著對沈先生說:「她真可愛。」
沈先生點頭又摸了摸我的發頂,笑著道:「日後,小離就麻煩你了。」
華希微笑搖頭,生意溫潤動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和我這麼客氣。」
……
我從沈先生身後露出一隻眼睛,覷著眼前這個談吐舉止都莫名優雅和大方的女性,他們聊的很開心,可這些我一點也聽不懂。
我攥緊沈先生身後的衣服,想離他再近一點,可為什麼我抬眼看他的時總覺得他離我這麼遠呢?
在我沒有出現的日子裡,他們是不是就已經存在彼此的生命里,相識,相遇,相知了呢?那些沈先生我不曾參與過的時光是否永遠也無法踏足?
我還沉浸在自己思緒,沈先生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異常,蹲下來親了親我眼上的那處胎記,耐心問:「怎麼了,寶寶?」
思緒拉回,這才發現華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我的目光逐漸落在他的臉上,從嘴巴到額頭再到眼睛,那處有幾絲不易察覺的細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我伸手摸著那幾絲從眼角蔓延而出的細紋,他們似乎與我指尖上的指紋重合,我吶吶出聲問:「爸爸……為什麼我……不能……」
我看著他的眼睛,頂上琉璃瓦的燈光自頭頂傾瀉而下,他看向我的目光異常認真似乎是在等我的回答。
「和你……一起長大。」
他有一瞬間的怔愣,但下一刻他把我擁進懷裡,緊緊抱了我許久卻遲遲沒有說話。
我窩在沈先生的肩窩,嗅著他身上令我安心的味道,而後我聽見他對我說:「因為寶寶是上天給爸爸的禮物,爸爸必須比寶寶先長大才能好好保護你。」
禮物嗎?我點頭,學著沈先生的樣子,親了親他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說:「爸爸……是禮物,我也會……保護。」
沈先生沒有回我,只是抱我更緊了些。
沈先生曾和我提過上學的事,想問問我的想法,是去學校還是請家教老師。當然對於這一點我並沒有多大意見,只是問他小時候在哪裡上的學。
最終我決定到沈先生曾經的母校上課,這是一所歷史文化悠久,有著豐厚底蘊的學校,集小學初中於一體,離家很近。
但由於我沒有基礎,衡量過後還是決定請家教對我進行一對一輔導後,初中階段再到學校進行系統性的學習。
華希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女性,她溫柔美麗,對教導我這一件事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對人和善,同時耐心十足。
她絲毫不介意我幾乎不開口說話這點,還不時鼓勵我多表達自己,終於在有一天,她在講有關「愛」的含義時,我問出了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愛是寬容,是忍耐?」
華希頓住,似乎是沒想到我竟然願意講話,她放下課本,蹲下,目光與我齊平,和我一同順著加加,笑著問:「要是它不會走路了,你還要它麼?」
我點頭,加加對我來說很重要。
「要是它變得髒髒的,你還願意抱它麼?」
我再次點頭。
「也就是說不管它變成什麼樣,你還是願意要它是嗎?」
我還是點頭,這時加加一下下舔著我的手心,逗得我咯咯笑。
「在某種程度上說,你是正在愛著你的朋友的哦,願意寬容它的缺點,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在你心裡它都是不會變的。」
我垂頭,又想起沈先生接我走的那一天,身上也髒兮兮的,可他一點也不介意,那這也是愛嗎?
沈先生也正愛著我嗎?
我不知道,可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決定去問個清楚,還沒到沈先生房間就見他步履匆匆和身旁的保鏢說些什麼。
氣氛似乎有點奇怪,我絞著手指站在樓梯口遲遲不肯說話,眼看沈先生撈起遞過的大衣就要離去,我急得一個趔趄差點滾了下去。
下一刻我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呼吸所及儘是沈先生身上好聞的味道。
他把我抱在懷裡,細細吻著眼上的那處胎記,呼吸有些急促,「寶寶找爸爸是有什麼事嗎?」
不經意間再次瞥到樓下站著烏壓壓一片的保鏢,我嘴巴張合卻遲遲講不出話來,急得快要哭了。
「沒事寶貝,現在不能告訴爸爸,那等爸爸晚上處理完一些事情後你再告訴爸爸好不好?」沈先生吻去我眼角的淚,又親親我的額頭,在我點頭後便在一群保鏢的包圍下離開了。
時針走到三,沈先生還是沒有回來,我撥通電話卻只得到了個已關機的回覆。
我躺在床上,盯著的天花板想著沈先生現在會在做什麼?
月色清冷,樹影婆娑,下一刻眼前突然一黑,太陽穴一涼,耳邊響起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別動,老老實實跟我走。」
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明明是在家裡,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幅情況。
拿槍指著我頭的男子挾著我走到了大廳,並要求在場的所有保鏢不准輕舉妄動,隨後而來的黑色麵包車上面下來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載上我和挾持我的男子離開了家。
我透過後視鏡,見房子逐漸變成一個小白點而後消失不見,心如死灰
這一次,沒有沈先生在身邊。
(五)
為什麼?
我睜著眼,無聲流著淚。
為什麼不接電話?
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老大,沈禹那傢伙真會乖乖把那批貨還回來?」左邊男人上車後收了槍,看著窗外,有些恍惚問向前頭的大哥。
右邊接應的男子聽完嘖了一聲,聳聳肩,無所謂道:「還不還我不知道,不過現在說這個也沒什麼屌用,做都做了,難道現在把這
大小姐送回去,跪在那傢伙面前磕頭認錯,他就會放過你?他媽別做夢了。」
「啊……啊,那怎麼辦啊大哥,我不想死。」左邊男人咬著指甲蓋,聲音抖得不像話。
一個急剎車,前方稱作大哥的人沉默地操著方向盤,而後又急急轉了個彎,往岔道口駛去。
窗外黑黢黢一片,偶爾有零星的光點略過,搖晃的車身令我幾欲嘔吐,由於雙手被綁在身後,總是不受控制地往兩旁倒,我難受極了,索性閉上眼。
「吵什麼?」前方大哥不耐煩低吼,後排小弟識趣遞了根煙,呲地一聲,火光照亮了他半邊臉,可怖的疤口映入眼帘,我瑟縮著往後退,卻被人掐著脖子往前帶。
「沉小姐,我也不想為難你,誰叫你老子端了我飯碗,港口那批貨說什麼也要交給警方。」掐著煙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猩紅的火光在我眼前來回晃動,仿佛下一刻便會衝進眼裡,帶來灼穿心臟般的痛楚。
嘴唇顫抖不停,陌生的人,陌生的環境令我胃部痙攣,幾欲嘔吐。
「對……對不起……」眼淚不爭氣流了下來,我只是斷斷續續重複著這麼一句話,揣著渺茫的希望,企圖用眼淚博取逃跑的生機。
眼下胎記傳來劇痛時,我仿佛聞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掙扎不能,只是被人死死按在坐墊上,一呼一吸間像極了只快要斷線的風箏。
在這一刻,我才明白,他們不是沈先生,沒人願意為我的眼淚買單。
舒適慣了,差點忘記自己這條賤命有多不值錢了。
「沈總,我也不廢話。」那位大哥獰笑著將煙頭越按越用力,我咬著下唇,即便嘗到了血的滋味,也不願意發出丁點兒聲響。
「給我那批貨,讓我們哥幾個出國遠走高飛,保證不會打擾您,要不然……」說著,他將重新點燃的煙頭猛地湊近,在距離我眼睛幾毫米的地方停住,聲音森然,帶著同歸於盡的狠厲,「您失而復得的寶貝女兒可就……嘖嘖嘖。」
做完這一切,我像垃圾一樣被扔在了后座,視頻發出去後沒多久,電話鈴聲響起,接通後沈先生的聲音從揚聲器傳來,我鼻子一酸,又有流淚的衝動。
「貨,我會給你。」沈先生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一字一句,不徐不疾,「人,我希望你遵守承諾,完好無損的還回來,我沈禹向來說到做到。」
「哈哈哈哈,好!沈總的為人,想必不會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明天晚上十點,港口見,我保證,你的寶貝女兒會完完整整回到你身邊。」
身後有人推了我一把,車內頂燈一開,就這麼狼狽地出現在沈先生眼前,再一次,又一次,像只可憐沒人要的髒狗狗。
「寶寶,看看爸爸。」即使我沒有抬眼看他,也知道現在的沈先生眼裡一定有我想要的憐愛與心疼。
想到這,鼻子愈發酸澀,眼淚決堤般湧出來,我抽噎著還是不願意看他。
直到身邊的人掛斷電話,我才覺心裡空落落一片,眼淚所過之處儘是一片冰涼。
「大哥,沒想到這傳聞竟然是真的。」左邊
男人聽到過往那個殺伐果決的沈禹一臉溫柔哄人時,呆了好久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右邊男人聽罷,隔空踹了他一腳,而後又認真看向前座大哥,斟酌開口道:「大哥,沈禹這麼緊張她,為什麼我們不趁機多要點現金,以後也好打點。」
那人一巴掌拍向他的頭,又兀自點了根煙,這才沉聲道:「你以為他沈禹是紙老虎?他的手段你我都見過,黑白兩道通吃的人能有多簡單?有些事情,點到為止,那批貨能不能真的從他嘴裡搶回來還是個問題。」
右邊男人沉默好一會便不再說話,轉而又看了我一眼,隨後又轉了回去。
我縮在后座,摸著方才被煙頭燙傷的地方,久久回不過神來,這裡沒有沈先生的味道,對他的思念連著眼下的痛楚密密麻麻湧入心臟。
爸爸,我好想你……
時間比料想中還要難熬,一行人第二天中午出發去港口前,還去了趟市中心的商業街。窗外夕陽西下,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我被藏在陰影下,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右邊男人下車後沒多久,從黑色背包掏出好幾把嶄新的手槍,防彈衣,以及大量子彈。隨後他又從側邊袋翻出些許零食和小吃,不乏有麵包,鴨脖,辣條,餅乾,以及……棒棒糖。
他將棒棒糖扔到我懷裡,眼神示意我拆開。我驚疑不定,小心翼翼撕開包裝紙,放在眼前依舊下不去口。
「怕有毒?」前方大哥嚼著餅乾,一臉戲謔,「吃吧,大小姐,這東西怕是過了今天就再也吃不著了。」
迫於無奈,我只得胡亂嘗了一口,味道比想像中的還要好,是水蜜桃味的。
「為……什麼……」我含著糖,任由甜味在口腔蔓延,許是因為這個,緊繃的神經微微鬆弛,我突然就這麼開口問他。
「為什麼?」大哥嘴角微勾,帶著些自嘲,「你老子是那種會把嘴邊肉放跑的人?小姑娘,你太天真了。」
他見我還是一副懵懂無知的神態,也只是搖了搖頭,泄氣一般倒在座椅上,「你只需要知道,有必要的話,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心尖一顫,一時愣住,昨晚胎記那塊被燙到的地方又開了疼了。我壓下心頭憂慮,點了點頭,便不在多問。
晚上十點,車子剛駛入港口便看見烏壓壓一群人整裝待發排列成隊,靜靜站在沈先生的身後。他一襲黑色風衣長身而立,髮絲被海邊刮過的風吹得凌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雙如鷹一般的目光始終在我身上。
(六)
海邊風聲獵獵,從耳旁呼嘯而過,攜著雨水腥潮齊齊朝我撲來。舌尖甜味變淡,澀意蔓延,我微微啜泣著,只想爸爸能夠抱抱我。
控住不住想要上前一步,後腰傳來的涼意卻讓我動彈不得。我愣在原地,看到爸爸的那一刻,日夜思念的痛楚委屈在這一刻猛然爆發。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抖著唇,伸出小手往爸爸的方向抓,斷斷續續地喚他:「嗚……爸爸……唔……咳咳咳……嗚……」
我不敢哭大聲,每喚一聲便緊閉嘴巴,抽抽噎噎,一時間竟難受得乾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滿面。
「沈總,別來無恙。」男人笑著將槍抵上我的太陽穴,又威脅性地往一旁推,獰笑著,「我也不廢話,沈總,您是要你的寶貝女兒,還是放我們哥幾個走。」
沈先生抿唇,側頭示意一旁的保鏢,那人提著手提包上前兩步,放在地上打開,裡頭是打開倉庫那批貨的唯一鑰匙。
男人抵在我太陽穴的手顫了顫,發出的聲音是藏不住興奮:「沒錯,就是這個,扔過來!」
沈先生微微擺手,手提包便穩穩落到了男人手中,他示意一旁小弟檢查,沒過一會湊他耳邊道:「大哥,沒錯。」
男人點頭示意,小弟便急匆匆帶著人去一旁的倉庫。
我手腳冰涼,因著恐懼身子抖得不像話,啜泣著,眼淚決堤,模糊的視線里,爸爸在在風裡一動不動,像一棵巍然矗立的巨樹,這種不近不遠又不能立即靠近的距離令我越發難受。
「爸……爸。」我伸出小手往前抓了抓,海風穿膛而過,一片冰涼。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小弟提著不過一臂大小的保險箱急忙趕來,再然後,在一陣忙亂的腳步聲里,我被推上了甲板,一臉茫然。
海風更甚,吹乾我懸而未落的眼淚,視線不再模糊,我看見沈先生站在岸邊,他高大的身影在一聲聲啟航的呼嘯聲中越來越遠。
我驚慌失措,被丟棄的恐懼再次席捲全身,尖叫著,「爸爸……爸爸……不……要……」
兩個男人拽著我的胳膊往船艙里拖,我蹬腿想往沈先生的方向跑,聲音嘶啞,眼淚重新涌了出來。
「爸爸——」
越來越遠,我逐漸看不清爸爸臉上是什麼表情,不或許我打從一開始就從未看清過,一切都是假的。
我再一次被拋棄了。
……
「哥,保險起見,等上頭交接完,我們再把這小妞丟給他們吧。」
黑暗中,隱隱約約的談話聲響起,我縮在角落,頭依舊疼得快要死去。
「對啊,老二說得沒錯,要是出了國界就把她交了,沈禹他就是再言而有信,肯定也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咱們。況且大哥,咱這次綁的還是他的心頭寶貝,這——」
「再說吧,就他船艇上派來的那兩個人,一兩海里的距離下還威脅不到我們,上頭也有消息,說是已經在往這邊趕了。」
「欸——你做什麼!」
有人突然大喊,我聽到那兄弟三人立馬反應追了過來。
我爬上甲板的護欄,身子搖搖欲墜。
疤臉大哥上前一小步,手心朝下,看著我紅腫的眼眶安撫道:「不要激動,我們馬上放你走,你看見了嗎,那裡就是沈禹派來接你的人。」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海平面是似乎是有點點螢光,喃喃道:「真……真的……嗎?」
突然,我猛地回頭,狠狠盯著他幾欲上前的雙腿,嚎啕大哭起來:「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這段時間被沈先生溫柔照顧而幾乎埋葬的痛苦回憶撕裂胸膛,洶湧而出,令人窒息。
養母不要我的時候,就像這樣,隨隨便便把我送人了。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我自己爬回去的。
沒人找我,從來沒有。
「嘭——」
還記得小時候,每每做完農活經過池塘時,母親總會有意無意把我踹進池塘去。那時還小,不知道什麼是惡,只覺母親是不小心才這樣。在水裡掙扎的間隙,我總是哭著求著喊媽媽救我,可每次,她都只是在堤岸上站著,一動不動,眼裡的冷漠像刀子,在我身上颳了幾年後,我才明白,原來那叫厭惡。
我掙扎著,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來,灌入我的鼻腔,我逐漸沒了力氣,慢慢往下沉。
原來,大海和池塘是不一樣的啊。
身體變得越來越重,昏昏沉沉中我又想起了沈先生,想念他寬厚溫暖的懷抱,想念他親我時有些許刺人的胡茬,想念他微笑時上翹嘴角。
他可真是個溫柔的人啊,要是,要是他真的是爸爸就好了,如果是這樣,他就不會丟下我了吧……
「咳——」我劇烈咳嗽著,海水從嘴巴和鼻子往往外涌。
額頭落下一個輕柔的吻,有溫熱的雨滴落在我的眼裡,我眨了眨眼,模模糊糊中仿佛看見了沈先生。
我有些艱難地伸出手,摸到了他下巴刺人的胡茬,蹭了蹭,聲音嘶啞不堪:「沉……先生嗎?」
他握住我的手,在手心印上一個又一個濕熱的吻,貼到頰邊,沉沉道:「寶寶,是我,是爸爸來了。」
「爸爸?太……太好了,是爸爸……」我說完這一句又重新沉入黑暗裡去……
——
我一連昏迷了好幾天,醒來時沈先生並不在身邊,反而有一個扎著雙丸子頭的小女孩。
她見我醒了,喜出望外,連忙喊來了醫生。
檢查過後,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囑咐我好好休息。
醫生走後,女孩湊到我眼前,笑得燦爛:「你終於醒了,等的這幾天我都快無聊死了。你知道嗎,見到舅舅的時候,他臉黑得嚇人,你在他懷裡好像要死了一樣,一動不動的,快給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前的小女孩神色飛揚,一副萬分期待的模樣,我不忍打斷她如此高昂的情緒,只得憋住心裡的疑問說:「就是……嗯……抓到了……我……我跳船了……」
「啊——你怎麼這麼勇啊,這麼高,這麼黑,你居然敢跳,我說呢,難怪舅舅一副好像你快要死的模樣,原來你是真的要死了。」
很奇怪,眼前這個小女孩似乎並不嫌棄我說話磕磕絆絆的樣子,即使表達不甚清楚,她仿佛能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並發表意見。
「那個,你是?」
「我啊,哎呀,太開心,忘記你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女孩端正了坐姿,挺直了腰板,輕輕咳嗽了一聲,「咳咳,我叫沈喬喬,平時也可以喊我小名嬌嬌,是舅舅也就是你爸爸的外甥女,說起來,我記得你是七月生的,那我是十月,這麼說你就是我表姐啦。」
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幾月出生的,剛想開口問她,這時有人敲門,沈喬喬停下話頭,起身。沒一會,她折返臉上帶了歉意,「離姐姐,我叔叔那邊出了點狀況,我可能得離開一會了。不過你放心,我肯定還會來找你玩的。」
少女神情專注而堅定,我笑著點點頭,直到那抹白色裙角消失,才慢慢收回目光。
沈喬喬的離去,病房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我往外看,光禿禿的樹上還零星掛著幾片半落不落的葉子,風一吹就受驚似地瑟瑟發抖。
我裹了裹身上還留有沈先生氣味的風衣,把臉埋進去,深深嗅聞著那股溫暖而熟悉的氣息,恍惚想起那晚的景象,探照燈下,沈先生那張悲戚沉痛的臉龐,還有……
我撫摸著自己有些許乾燥的嘴唇,仿佛那臆想中的溫度依舊停留在那兒,那是沈先生為了拯救幾近溺亡的自己,而不得不採取的行動。
可即使是這樣,即使是這樣……
我臉頰燒紅一片,心頭砰砰跳個不停。有限的認知里,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只知道,原來,還是有人會來找我的,沈先生就會,爸爸就會來的……
(七)
再睡醒時,天已經黑了,許是睡了許久,大腦依舊昏沉。我揉了揉眼睛,在迷濛的視線里,發現病床邊上坐了個人。
他手伸到一半,發覺我醒了,停頓片刻後來到我眼處那塊被香煙灼傷的胎記。
傷口小心處理過,貼著紗布,男人摩挲時發出輕微的響動,在寂靜的夜裡尤為明顯。
病房內並沒有開燈,只有窗外月光傾瀉的一角,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是沈先生。
我小心翼翼把臉貼到沈先生的手心,蹭了蹭,感受粗糲的指尖划過我的臉龐,那一刻,我仿佛聞到了他血管涌動的味道。
「對不起。」沈先生聲音低沉,帶著歉意,仿佛壓抑了許久。
我想,在輪船遠去,眼睜睜看著沈先生把我拋棄的那一刻,我是恨他的。
無數次被丟下的人生里,我不再相信有人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可沈先生的到來,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孩,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有人能愛我,護我,我一度認為他就是那個人。
可是,那晚我在被拋棄的恐懼里幾近崩潰,事實證明沈先生並沒有丟下我。可即便這樣,那晚的絕望、掙扎,如同我眼上的那塊醜陋胎記,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睡夢中,皮肉灼燒的刺鼻氣味如影隨形。
我搖了搖頭,雛鳥般朝他伸出雙手,低低喊了聲:「爸……爸……」
沈先生把我緊緊抱在懷裡,親著我的眼睛、額頭,聲音依舊沉穩動聽,「乖乖。」
我靠在他的肩頭,眯著眼睛嗅著那處傳來溫暖而又熟悉的氣息,其中夾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和硝煙的味道,令我心安和滿足。
許久我摸著他下巴,胡茬已經剃乾淨了,摸的時候指腹有點癢,微微笑著,聲音依舊嘶啞,「爸爸……沒……沒……關係。」
沒關係,只是第一次,沒關係的,我這麼想著,只要不超過三次就好,不,只要下次不丟下我就好。
出院當天,陽光明媚,沈喬喬遵守約定,果然來看我了,不過這次她不是一個人,身邊站著一位我不認識的陌生男人。
沈喬喬一見到我就急著從男人的背上跳下來,衝到我面前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高興道:「真開心,你終於好了,這下我們可以一起玩了。」
我有點不知所措,被她撞得往後退了一步,遲疑片刻,也回抱了她,愣愣點頭回應道:「嗯嗯,開……心。」
她見我目光停留在和爸爸交談的陌生男人身上,笑著說:「你可能不記得了,他是我叔叔,小時候還因為沒有看好我們而被舅舅狠狠揍了一頓,聽說他因為這個哭了好久呢。」
沈喬喬說著幾年前的往事,那些屬於她和爸爸女兒的時光令我莫名渴望和艷羨,我張著嘴,將不是她真正表姐的話頭咽下去,咕嘟一聲沉入湖底。
沒關係的,現在我才是沈先生的女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女孩不見了,但爸爸需要我不是嗎?
我是沈先生的女兒,我是沈先生的女兒,我是……
沈喬喬大聲喊道:「離姐姐,你怎麼了。」
我一愣,下一秒懸空而上,沈先生把我抱進懷裡,大手往後推著我額前被汗水浸濕的細發,細密的吻落下來,語氣有些慌亂,「好孩子,深呼吸,對,放鬆,吸氣。」
這時我聽見沈喬喬焦急問:「舅舅,離姐姐怎麼了,她剛剛一直在發抖,還在胡言亂語。」
我漸漸平復下來,揪著沈先生的襯衫衣領,喃喃道:「我是……我是爸爸……的……女兒,我是……」
「嗯,寶寶永遠是爸爸的女兒。」沈先生把嘴唇熨帖在我的耳廓,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安撫我的話,熱氣密密麻麻鑽進去,我抖著身子,情緒逐漸穩定。
我垂下眼睛,對沈喬喬虛弱道:「對……不起……」
「我都擔心死了,離姐姐,你還在和我說對不起!」沈喬喬嘟起嘴,小聲道。
沈先生的大手把我的頭壓進懷裡,對男人道:「你先帶喬喬回去。」
沈嬌嬌低著頭,一臉失落爬在男人的背上,看著我,「離姐姐,等你好了,我再找你玩。」
我點點頭,對她揮了揮手。
沈先生低頭,我驀地撞進他黑沉的眼裡,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快在那片湖底因窒息溺斃時,他湊近,吻了吻我的眼睛,開口道:「我們回家。」
一路上,我安安靜靜窩在沈先生的肩頭,不時發抖。有那麼一瞬,沈先生好像生氣了,又好像沒有,我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緒,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很害怕,未知的恐懼瞬間把我淹沒,卻又在那個吻落下的時如潮水般退去。
高大而漆黑的鐵門緩緩打開,往上是一片鴉灰色的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點噼啪打在車窗上,窗外的景象朦朧一片。
沈先生把我抱下車,來到大廳,烏壓壓站了一片人,低著頭,除了外頭雨水的嘩嘩聲和呼吸聲,一時安靜得可怕。
我目光掃了一圈,除了老管家和平日照顧我起居的宋姨,其餘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抬頭問沈先生,「爸爸,加加在哪裡?」
「加加最近精神不行,在獸醫院調理,等爸爸有空,我們就去看它。」
見我熟悉得差不多,沈先生來到了二樓,穿過一條長廊,推開房間。
風格色調極為統一,粉色的簾幕,床單,地毯,再到書桌,牆壁,以及牆上那幅巨大的小兔之家,再到天花板,無一例外,是極致的粉嫩。
沈先生親了我的臉頰,笑問道:「乖乖,新房間,喜歡嗎?」
我點點頭,親了親沈先生的下巴,我勾著指頭,有些害羞道:「謝……謝……爸爸。」
沈先生似乎對於這個吻頗為高興,眼裡暈著一層柔柔的光,「嗯,喜歡就好。」
儘管知道新房間是為了遠離上次綁架的陰影而置辦的,可是,沒有沈先生的日子,我依舊難以入眠,時常因夢魘而尖叫著驚醒。
可爸爸每次總能及時趕到並來到我身邊,哄我入睡。我以為只要時間一長,我總會忘記那些傷痛,直到一天夜裡,當我再次被噩夢侵擾,驚醒後往一旁看,卻不再有沈先生的身影。
那一刻,我如墜冰窖,明明每次只要我害怕爸爸就會在身邊,為什麼這次沒有!
我抱緊懷中的小熊,鞋也不穿就往外跑,來到沈先生的房間,我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著房門,卻遲遲沒有回應。
我看到下人們站在走廊的另一頭,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我跑到他們身邊,眼淚使我的視線越發模糊,摔倒在地,「電話……爸爸……」
宋姨把從我房間拿來的電話遞到我的手上,又往後退了一步,臉上滿是擔憂。
沒一會,電話接通,嘈雜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出,過一會安靜下來,話裡帶笑,「乖寶醒了嗎?」
聽到沈先生的聲音,我也停止大哭,只是還是受不住地微微啜泣著,「爸爸……又……又不見……了。」
「爸爸在處理事情,乖寶好好睡覺,爸爸馬上回來好不好。」
我知道沈先生平時很忙,也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情緒穩定後,我攥緊手機,最後也只是鼻音很重地「嗯」了一聲。
「爸爸……不要……掛……我……我乖乖……」我還以為他要掐斷電話,連忙道。
「好,爸爸不掛。」
宋姨趁這個空檔把我抱到沈先生的房間,給我蓋了層薄薄的被子後,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我蜷縮在充滿沈先生氣味的床上,耳邊是他溫潤動聽的聲音,內心逐漸安定下來,還和他分享今天華希老師教我學習的新知識。
沈先生在那邊安靜地聽著,不時回應,我漸漸有了困意,也不知道說了多久,漸漸沉入夢鄉。
夢也暖乎乎的,置身其中,一片又一片棉花糖似的雲朵起起伏伏,我抓住其中一朵,爬了上去,暖烘烘熨貼著全身,臉輕輕蹭著,痴痴喊了聲:「爸爸……」
(八)
那晚過後,只要我睡不著,就可以抱著小熊去沈先生的房間。許是意識到這樣做實實在減少了我做噩夢的次數,沈先生便逐漸默許了這一行為。
這天周末,是我難得放鬆的時刻,但醒得比以往都早,要說為什麼,只能怪每次我睜眼卻都不見沈先生在身邊。
厚重的簾幕開了一條小縫,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又往一旁看去,只看見了一團軟乎乎的肉球,上面長著一點褐色的凸起。
這是什麼?我用指尖輕輕刮,又想到了夢中那朵甜膩的棉花糖,我挪動身子伸出舌尖舔了舔,沒有味道。
不死心,我便開始用牙齒磨,突然一個用力,頭頂傳來一聲悶哼,我一抬頭,対上了沈先生幽深的眸里,裡面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爸爸……」我口齒不清喊道,嘴裡還含著那個小肉球。
他看了我許久,眼底霧氣散去,微微皺眉把我拎著坐了起來。
原來睡覺暖烘烘是因為沈先生,我撐著身子,坐在沈先生的結實精壯的腰腹,默默低著頭,總覺著剛剛自己犯錯了。
我小心翼翼抬起眼睛,只見他沉思片刻後又微不可察嘆了口氣。
隨後他揉了揉我的頭髮,我舒服得眯起眼睛。
「早上好,寶寶。」沈先生聲音有沙啞,但很溫柔。
「早……早安……爸爸。」意識到沈先生並沒有生氣,我眼裡亮晶晶的,朝他展露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想,以後我要每天都早起。
由於洗漱台較高,每次只要我擠好牙膏就得站在專屬的小凳子上才能勉強看到鏡子。
今天沈先生在,他一手拿著牙刷,一手將我抱在臂彎,鏡子裡的我比沈先生還要高出半個頭,我們用著同款牙刷,接著一同漱口,結束後我還要爸爸檢查我刷乾淨了沒有。
我張著嘴巴,沈先生手臂一用力,我便湊到他眼前,他仔仔細細瞧了一遍,煞有介事點點頭,並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以示獎勵。
早餐依舊是坐在沈先生懷裡吃完的,洗凈了嘴巴,下人便帶著我收拾了一番。
沈先生不似以往西裝革履,上身隨意套了件淺灰色短襯,穿了條杏色的長褲,斂了往日的鋒芒,顯得平易近人。
他抬起腿坐在沙發上看報,眉眼銳利,身材挺括,顯得年輕又英俊。
我挪到沈先生身邊,手不自覺摸著眼上的那塊胎記,心裡墜墜。
他抬頭,放下手中的報紙,將我拉到跟前,雙腿把我夾在中間,大手覆上了我的手,摸著那處胎記,眼底溫柔得快要溢出來,「很可愛。」
我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隨後攬住沈先生的脖子,他便將我抱起往外走。
「爸爸……」
「去接加加。」
近些時日,由於沈先生,我基本不會做噩夢了,情緒穩定了不少,也更開朗了。不過這也不是我說的,是宋姨和老管家不時在沈先生面前時常提起,說我比以往愛笑了。
也許他們說的是實話,養母的面容在腦海的模樣日漸模糊,遇見沈先生之前的歲月恍如夢境,我時常在想,那些悲慘痛苦的記憶是否只是留存在腦海中的錯覺,我其實一直都這麼幸福。
如果沒有遇到那個女人的話,我想,我也許會一直這麼認為下去。
獸醫院比我想像得還要大,進去之後又兜兜轉轉好幾圈才到目的地。
見到加加的時候,他正病懨懨地伏在坐墊上,見到我的那一刻頭猛地抬起,耳朵也跟著立起來,奮力搖擺著尾巴,奮力朝我奔來。
「加加——」
它撲到我懷裡,一個勁地舔著我的臉,癢得我咯咯笑,我抱住它,又可勁摸它毛茸茸的大腦袋,好一會才安靜下來。
可突然加加露出牙齒,喉嚨發出一陣陣嘶吼聲,目光直直望向我的後方。
我往後看,一個陌生女人朝沈先生裊裊走來,隨後親切攬住他的臂彎。
是個非常好看的女性,皮膚很白,身材很勻稱,穿了件印花長裙,像是朵開在盛夏的紅玫瑰。
我只能看見沈先生寬闊的後背,隔了些距離,我聽不清他們在談什麼,女人笑得很甜。
我牽著加加慢慢往沈先生的方向走,卻看見女人倏地湊近,兩個腦袋交迭在一起,我愣住,不知道為什麼,全身的力氣仿佛在那一刻被抽空,我跌坐在地,這時加加狂吠起來。
沈先生猛然回頭,見我魂不守舍坐地上,眉頭皺成一團,他大步上前把我抱在懷裡,一如既往地吻著我的額頭安撫。
我意識到,剛剛他的嘴唇被其他人碰過,一時胃部翻騰,我推拒著他的胸膛,哭著說:「不……不要……爸爸……我不……要。」
臉埋在沈先生的懷裡,不讓他再碰我。這時我聽見女人甜美的聲音響起:「這是,當初那個孩子嗎?」
「嗯。」
「確定嗎?」
「柳韻,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我知道,禹哥哥,你還在生我的氣,我……」
「有事聯繫特助,我先走了。」
我死死揪住沈先生的領口,低聲啜泣,眼淚浸透他的胸口,隨後頭頂傳來一陣無奈的嘆息。
「為什麼哭?」沈先生捏住我的鼻尖,讓我不得不抬頭喘氣看他,目光沉沉,令我有些害怕。
我瑟縮著想要逃走,他往上託了托我的身體,一下坐進他的臂彎,這下我比他高了,退無可退。
「為什麼哭?嗯?」他又問了一遍,見我扭頭,他忽地笑了,「怕別人搶走爸爸?」
他湊過來想親我的臉蛋,我不情願,身體往後倒,他愣住,又問:「現在親都不讓爸爸親了?」
我還是生氣不理他,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那以後爸爸都不親你了。」
我猛地扭頭,瞪著她,泫然欲泣,「不要。」
「你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爸爸怎麼做?」
我盯著他薄薄的嘴唇,又想起方才交迭的兩個腦袋,我賭氣把小手放到沈先生的嘴唇上,用力擦,嘟囔道:「髒……」
沈先生拍了拍我的屁股,苦笑不得,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湊到我的眼前,笑道:「爸爸沒有親她。」
漆黑的眼眸像一座深潭,我嚅囁,半信半疑:「真……的嗎?」
沈先生點頭,表情認真,「乖乖,冤枉了爸爸,你要怎麼補償爸爸?」
我猶豫片刻,朝他臉頰親了一大口,又用牙齒輕輕咬了一下。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我以為沒有人會搶走我的爸爸,直到那個女人來到了我家。
(九)
說起小時候,大概是五六歲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養父母。
我記得,來孤兒院接我的時候是冬天,下著大雪,他們穿了件紅色花襖,蹲下來,笑眯眯問我願不願意成為他們的家人。
家嗎?我想了好一會,這個詞聽起來真溫暖。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也不知道六歲之前的自己是否有家,但我那時沒有,孤兒院的其他小朋友都不和我玩,所以我點了頭。
我想有個家。
關於養父母的記憶,並不都是冰冷的,和往後棍棒相交的回憶比起來,最初的日子其實很溫馨。
初為人母的女人會在大冬天給我織毛衣,初為人父的男人也會在一天結束之後捎上些鮮花和小玩具。
每次進餐,飯桌上總會有夫妻兩人的調笑和打鬧,以及不停往我碗里夾菜的筷子。每每進入夢鄉前,總會有一盞溫暖的床頭燈,燈下坐著他或她。
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呢?仔細想想,或許是從他們誕下第一個真正屬於自己孩子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沒人再問我冷不冷,餓不餓,沒人再給我帶小玩具,屬於我的那盞床頭燈也沒有了。
在最炎熱的時節,我的房間搬到了倉庫,那時距女人臨產還有倆個月。
倉庫緊挨著兩人的房間,偶爾我能聽見他們因為孩子的名字吵得天翻地覆,說起來,我的名字那時叫什麼呢?
似乎也是有個離字,畢竟從他們決心通過拋棄我來減輕家裡負擔的那刻起,他們就不再喊我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喂」 「那個誰」 「小畜生」 「蛀米蟲」。
再後來,孩子降生,取名為陳將才,在同別人炫耀兒子時,男人總會提一嘴,對自己取的名字讚不絕口,說兒子往後一定會作為棟樑之才,光宗耀祖。
很快,那些我以前有過的,沒有過的,一時間被一股腦塞到小孩跟前。
他們將我開膛破肚,把曾經給我的愛,在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下,抽離得一乾二淨。
從此,我一無所有。
恨他們嗎?恨的。但我更討厭陳將才。
可孩子是無辜的,是的,當他們看見我掐著小孩脖子時,他們急得一腳把我踹開,尖聲大喊著:「你瘋了,孩子是無辜的啊。」
可是,我也是孩子啊,為什麼當初答應做我父母的人,現在卻捨不得分我一點點的愛。
再後來,拳打腳踢成為家常便飯,一個不留神我便會被拋棄。從一年一次,到半年,再到每個月,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丟了我。
直到我遇見了沈先生,他說回家,回我們的家。
要是可以,我多麼希望自己同沈先生血脈相連,這樣他就永遠不會拋棄我了。這是我求而不得的願望,我珍藏著,放在心裡最柔軟的角落,卻不敢肖想這其中一分一毫的可能性。
我也不願去為了驗證這近乎於無的可能性,將願望述之於口,要是因為這個,沈先生從此需要一個同他血濃於水的女兒,那時我又該怎麼辦?
他結婚了嗎?有過小孩嗎?以後會不會結婚呢?這些我統統不想問,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女兒,而他也需要我。
這些就夠了。
可為什麼,我就連這麼小小的期盼也要被剝奪呢?
夜裡,下了大雨,屋外電閃雷鳴,我縮在沈先生的床上發抖,手機傳來一陣忙音,這是我打的第三十六通電話。
正當我準備撥通第三十七通時,在隆隆雷聲中我聽見窗外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響,顧不得其他,我掀開被子,沖了下去。
沈先生回來了,我知道,我一口氣跑到客廳大門,氣喘吁吁。
宋姨在一旁給我遞了雙鞋,一邊又心疼道:「小姐,快把鞋穿上,老爺看見了會不高興的。」
我胡亂穿上鞋,看著雕花大門緩緩打開,張開手,爸爸二字呼之欲出,卻在見到身邊那女人時一口氣堵在了喉頭,隱隱有血腥味漸漸滿上舌尖。
沈先生領口半敞,頭髮散亂,眉頭皺成一團,臉色有些蒼白的痛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沈先生,在我心裡,他是一坐高山,巍峨雄偉,永遠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可此刻,他耷拉腦袋著靠在女人的肩頭,身邊有幾個黑衣保鏢扶著,不至於全壓在女人身上。
「宋姨,好久不見。」女人氣喘微微,和宋姨打了聲招呼。
「余小姐,辛苦您了,大晚上送老爺回來,我來送老爺上去吧。」宋姨說著就要接過沈先生。
可這位余小姐卻是側身,笑著說:「沒事宋姨,禹哥哥也是因為我才被灌成這樣,以前他喝醉的時候也是我來照顧他的。不打緊,你們休息就好。」
宋姨臉色一僵,點點頭便退開,而那位余小姐從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往天靈蓋涌,突然一陣驚雷劃破夜空,電閃雷鳴,亮得晃眼。
我緩緩動了動半邊麻木的身子,走到沙發處坐下,呆滯地盯著桌上的水果,遲疑片刻,我拿起一顆蘋果遞到宋姨手裡,「姨……髒……髒……」
宋姨心領神會,趕忙多拿了幾個蘋果去洗凈,我盯著宋姨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拿起桌上折迭的水果刀,藏在了袖子裡。
宋姨回來的時候,我正往上走,指著她手中的蘋果:「乾淨……你吃。」
說完我加快腳步,穿過長廊,來到沈先生的房門。
很久之前,這一層的房間為了我能方便進出,全換成了無鎖門,當然也包括眼前這一間。
保鏢已經出去了,這個女人卻遲遲不離開。我腦袋混混沌沌,推開門卻見女人背對著我坐在沈先生的腰腹上。
她微微彎腰,想要故技重施,低頭的瞬間我沖了上去,掏出身上的折迭刀朝她後腰狠狠扎了進去。
「噗呲——」我迅速抽刀,感覺到鮮紅的血噴濺到我的臉上,女人不可置信地回頭,從床上滾了下去,臉蛋痛苦地扭曲成一團,遊刃有餘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她表情痛苦,遲鈍地看了眼自己的傷口,又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終於大聲尖叫起來,「啊——救命——」
場面一度混亂,保鏢、傭人、私人醫生魚貫而入,奪去我手中的兇器,卻誰也不敢靠近我。
喂了醒酒藥的沈先生清醒過來,他來到我身邊,蹲下,面容沉靜,射向我的目光有如實質,死死扼住我的咽喉,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沈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是他第一次指名道姓的喊我,聲音冷漠得仿佛陌生人。
「我……我……」手一直在抖,聲音也是,我想咽口水,卻發現現在連呼吸也困難起來。
沈先生不再看我,拿出手機,頓了一下,隨即撥了一個電話。
「夏承軒,過來一趟。」
「有事。」
「嗯,她把余玫欽給扎了。」
「十分鐘。」
余玫欽被醫護人員抬了出去,不一會,其他人也全都離開,只剩我和沈先生。
他沒看我,站在窗台,拿了根煙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放在手心把玩,不時發出咔噠的清脆聲響,隨後火光燃起,苦味蔓延,我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這是沈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煙。
夏承軒來的時候,我正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咳嗽,他是上次的那個醫生,還是帶著那副銀質眼鏡,斯斯文文,見到滿身是血的我也一點不慌張,他只是嘆了口氣,把我起來往外走。
「爸……爸……我……我……錯了……我……」我掙扎著朝他伸出雙手,「爸爸……沉……爸爸……」
我胡言亂語,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淚水盈滿眼眶,面對這樣的沈先生,心裡破了一個大洞,我不想這樣離開,我錯了,我不知道怎麼了,我……
縱使有再多話,我卻礙於口吃不能表達分毫,我痛苦地撕扯著胸膛,字字泣血,固執地朝他張開雙手,「抱抱……爸爸……抱……」
(十)
屋外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水瘋狂拍打著窗戶,嘶吼著尖叫著要這四下滂沱的雨水將我淹沒。
我掙扎從夏承軒身上滾下來,膝蓋重重砸在木質地板上,鑽心的疼。我不顧一切跑到沈先生面前,站定,淚水漣漣隔著重重霧氣望向他冷漠威嚴的面龐,隨後雙手高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爸爸……抱抱……我」
這樣的沈先生陌生得可怕,他依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高高在上,側頭朝我投來不含一絲溫暖的目光。
就像……就像那對夫妻。
高舉的雙手逐漸沒了力氣,內心那朵曾被沈先生澆灌的小花迅速枯萎,疼痛尖銳得刺破皮膚,扎入血管,我疼得躺在地上蜷縮起來,小心翼翼地牽著沈先生的西裝褲腳。
長時間的哭泣使得我呼吸越發急促,大腦迅速缺氧,視線模糊,卻還是在無意識叫喚著:「爸爸……爸爸……」
頭頂傳來一陣微不可察的嘆息,一陣風過,我聞到了熟悉的煙草氣味混著沈先生身上特有的氣息,下一刻落入了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里。
是夢嗎?我不知道,還是在不停地哭。
我伏在沈先生的肩頭,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淚水沾濕了那處,我伸出舌頭細細地舔,嘗到了潮濕而苦澀的味道。
他將我額頭汗濕的頭髮往後推,在光潔的額頭下啄吻,將我眼角的淚水舔凈,在胎記處久久停留。
溫暖的觸感令我心頭髮顫,我摟緊他逐漸不再哭泣,只是下意識地在抽搐和打嗝。
「走吧。」沈先生對夏承軒說。
「看看孩子都哭成啥樣了,她還只是小孩,沒必要這麼苛責,況且你這時候都會殺……咳咳……」夏承軒手放在唇邊不再繼續說下去,「她這個情況是有點糟糕。」
還沒等他說完,沈先生便抱著我大步踏了出去。
……
夏承軒操著方向盤,打開雨刷器,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余玫欽那邊你打算怎麼辦?余老爺子那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還有她那個瘋子一樣的姐控老弟,你這……」
我聽到這個名字,身體不自覺抖了抖,環住我的手臂驟然收緊,耳旁緊貼的胸腔震動,我聽見沈先生說:「嗯,的確,這件事不會就這麼過去。」
「那蠢女人也糊塗,偏偏喜歡上了你,都這麼多年了還不死心。」夏承軒搖頭,頗有些無奈的意味。
我抬眼,悄悄向沈先生看去,車窗外五顏六色的光在他臉上迅速掠過,顯得五官立體的面孔越發冷峻。
忽地,一雙手罩了過來,眼前一片黑暗,只餘零星的光線在飛舞,我聽見沈先生說:「睡會兒。」
我溫順地閉上眼睛,在沈先生乾燥的掌心上親了親,他的手好似抖了一下,不過也許是錯覺,隨後我便陷入了沉沉地黑暗裡。
和上次比起來,這次來的人更多。夏承軒在一旁詢問一些可有可無的問題時,比如一些會不會做夢,知不知道今天星期幾,認不認得這個數字之類的問題。
還有好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拿著筆在記錄著什麼。相比上次,我這次倒不顯得那麼抗拒,如實回答。
等了許久,我沒見到沈先生的身影,心中愈發不安,我扣著手指,聲帶發緊,問:「爸爸……哪裡?」
話音剛落,五六雙眼睛齊刷刷掃向我,隨後又自然移開,在紙上馬不停蹄地記錄著。
夏承軒對我微笑,「不用擔心,你爸爸最近有點忙,特點囑咐我好好照顧你。」
「電話……」我臉色蒼白,嘴唇發抖,「現在……可以嗎?」
紛飛的思緒在腦海里橫衝直撞,我聽不見別的,我只知道,他現在不想照顧我了。
「嘟——」
我攥緊遞過來的手機,焦急等待著,手心全是汗,許久終於接通,懸著的心剛落地又被猛地提起。
手機貼近耳側,沈先生沒有說話,我只聽到他均勻有力的呼吸聲。
鼻尖酸澀,眼睛疼得厲害,我糯糯喊了聲爸爸,他輕輕嗯了一聲後又沒有說話。
沉默許久,我委屈得快要放聲大哭時,他溫柔的嗓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乖乖聽醫生的話,爸爸過段時間會過來,好不好?」
我吸著鼻子,總覺著胸前空落落的,只不過一會沒見,就已經開始想念沈先生的懷抱了。
我抱著膝蓋,屈腿坐著,點點頭,帶著鼻音,「爸爸……不騙人……」
他笑了聲,密密麻麻鑽進耳朵,我縮了縮脖子,覺得有些癢。
「不騙人。」
打完這通電話,為了成為爸爸口中的乖孩子,夏醫生問什麼我都老老實實回答。
後續還進行了一系列的測試和檢查,要接觸的醫生護士很多,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似乎不會害怕同陌生人接觸了。
沈先生會為我感到開心嗎?
幾天後的晚上,我側身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稀稀落落的星星發獃,想著要是沈先生現在在我身邊就好了。
正想著,咔噠一聲,我一轉頭就見夏醫生從外面進來,在一旁的座椅落座,手放在壁上小燈的開關處,笑著問:「介意開燈嗎?」
我搖搖頭,橘黃色的燈光灑下,我下意識眯上眼睛,又緩緩睜開,見他嘴角掛笑,問道:「聽沈禹說你很怕黑,怎麼不開燈?」
我歪頭想了想,小時候自從房間搬到倉庫起,在遇見沈先生之前的歲月,即使我再怕黑,那盞溫暖的床頭燈也再沒出現過。
可只要和沈先生在一起,我總會央著他把床頭燈打開。當微弱的橘色暖光籠住他的那一刻,他仿佛和暖光融為一體,這時我會鑽進他的懷抱,偷下一縷珍藏在心裡,那樣的話全身都會變得暖烘烘的。
可要是他不在,開小燈就失去了意義,而此刻,即使開了燈,我也覺得身體涼涼。
「冷……」
夏醫生有一瞬間怔愣,隨即又幫我掂了掂衣角,對我答非所問的回答不以為意,又換了個問題:「你想知道,關於你ma……嗯……爸爸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屏息凝神,想知道,我不存在的日子裡,爸爸怎麼樣的一個人呢?他年少時喜歡做什麼?喜歡吃什麼?他……有遇到心愛的女孩子嗎?
我想得出神,回過神來卻發現他在擦額角的汗,我頭一歪問他:「夏醫生,你……你很熱嗎?」
他像是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身子微微往後倒,作思考的模樣,隨後聲音緩緩傾瀉而出,「你爸小時候啊,特別調皮。」
說完這一句他就不說了,挑眉看我。我等得著急,忍不住開口問:「然後呢?」
「沒了啊。」夏醫生手一攤,作勢無奈的模樣。
我一愣,隨即小臉皺起來,眼淚馬上要出來了,又聽見他說:「怎麼可能,騙你的。」
我把眼淚憋回去,也沒和他計較這個,期期冀冀望著他。
「你爸小時候養了一條狗,一直很喜歡,可是有一天,這條狗背叛了他。」夏醫生說完頓了頓,把手臂伸到我眼前,「手有些酸了,捏捏。」
「哦,為什麼呢?」我捏著他的小臂,想知道那條狗狗背叛爸爸的原因,有些好奇地問他。
「因為啊,他喜歡上了一條母狗,被那條母狗迷得神魂顛倒,甚至不惜背叛你爸爸。你爸那性格,他怎麼可能忍得了,自然是將那狗腿打斷,扔出家門嘍。」夏醫生說著又換了另一隻手,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等我的反應。
聽到這,我不由得想起加加,一邊捏著,一邊有些低落道:「小狗沒了家,那怎麼辦啊?」
「對啊,狗怎麼能離開家呢?你爺爺那是第一個不同意啊。因為那條狗,老太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就差把你爸給打死了。」
聽到這,我啊了一聲,想必沈先生那時候肯定受了很重的傷,想到他小時候那麼疼,鼻子又有點酸了。
「別擔心,你爸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更何況,你爺爺現在想打他也是有心無力啊。」夏醫生抽回手,撓了撓我的頭,又繼續說道:「你知道為什麼你爺爺要為了一條狗打自己的親兒子不?因為打狗還要看主人啊,那狗根本不屬於你爸。」
我腦袋懵懵,一臉疑問看著他。他像是沒看見那般,摸著我的頭,笑著問我:「你說你爸小時候調皮不?」
我搖搖頭,心裡亂亂的,一會是長大後的沈先生,一會是被欺騙的沈先生。失去了自己小狗的小沈先生那個時候有沒有哭了呢?他那時會不會很孤單呢?
我突然好想爸爸。
夏醫生兀自關了燈,走時長久看了我一眼,輕輕道:「故事還有一部分沒講,你想聽嗎?」
「嗯嗯。」
「聽完乖乖睡覺不?」
「嗯嗯。」
夏醫生輕笑了一聲,摸著我的頭髮,緩緩道:「最後的最後啊,沈禹終於有了一條屬於自己的小狗,然後開開心心生活在一起了。」
「還有,」他頓了頓,「這次情況還不錯,你爸明天來接你,好了,乖乖睡吧。」
我點頭如搗蒜,只希望明天快點來。
可是,沈先生,你為什麼沒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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